所以才有李舒赤身走过沙漠,披着一身干涸的、不属于他的血。
他完成了长老们吩咐的任务,回到雪音门前,发现血已经干了。干涸的血在漫漫长路中剥落,他不得不逐级爬上觅神梯,在六百九十九级上磕了六百九十九个头,重新带着一身的血,站在长老们面前。
李舒的神智当时已经昏沉,他不记得自己対椿长老说了什么,醒来时正睡在商祈月医舍的床上。商歌那时候容貌还没有被毁。她小心翼翼地牵着蒙住双眼的星一夕走到李舒身边,在星一夕身边呵斥“不能哭”。但星一夕还是哭了,他们紧握彼此的手,在哭泣中交换了另一个沉默的誓言。
“山洞里这么多人,只活下来星一夕一个。”李舒说,“义父探查过他的经脉,他那时候和我一样,已经有了‘明王镜’的二重功力。”
栾秋静静地听着。
“一夕他只有我。”李舒问,“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是你曾看过世间万物,见过大漠和星河。然后你……失去了眼睛。你余生只能在黑暗中度过。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明白这样的恐惧和孤单。我竭尽全力去理解了,可我有时候还是觉得,我不懂一夕。他心里有些东西,我是不敢去懂的。”
“嗯。”栾秋摸摸他的头发。
李舒终于敢说出他从未跟任何人说过的话:“一夕不让我杀人。我知道,他是用这样的承诺来钳制我。”
成为苦炼门门主的李舒,対苦炼门里绝大部分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
就像一个人牵动嘴角就能笑,李舒只要动一动手,就能解决曾经欺辱过他们的苦炼门人。
人人惶恐,尤其得知李舒如何杀死了那五位长老之后。一切残忍可怕的印象都牢牢长在李舒身上,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他也确实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因为星一夕不允许。
“他当时让我不要随意杀人,我便连乐契都没有杀。”李舒说,“他不让我做这件我很想做、且极其容易做的事情,就像不允许一个人随随便便笑出声一样。他要通过这一件事来确定,我听他的,我遵从他……”
“……你永远不会离开他。”栾秋说。
李舒轻轻地连续点头。他感激倾听这一切的是栾秋,也感激栾秋如此迅速地听懂了。
此时充盈栾秋内心的并不是妒意。他感受到星一夕対李舒的感情和自己不同,且是根本上的不同:星一夕所能触碰的世界太狭窄了,他像孩子一样,需要一次次不断地确认自己拥有一个绝対忠诚的玩伴。
“但你总不可能永远陪伴在他身边。”栾秋低声说,“我们说好了,回苦炼门见你的义父,说明一切,你离开苦炼门,我们远走高飞。”
“……可能的。”李舒说,“只要你不在,他所想象的就有可能。”
翌日启程,星一夕察觉有人频频看向自己。
“栾秋?”他微笑着问。
栾秋又被他出奇敏锐的感知力吓了一跳。“没什么,你似乎心情很好。”栾秋说。
“毕竟要回家了。”星一夕答,“英则,你不想家吗?”
李舒像平常一样牵着他的手:“当然想,快走吧。”
陈霜这回落在后面,与栾秋并行。他一路默默记忆路线,就等着日后回到明夜堂,好好跟章漠禀报。
众人各怀心思,走出一段后,忽见前方山壁上开始出现血红色的巨大岩石。
白欢喜转过头,笑道:“栾大侠,陈大侠,不好意思。”
他手里拿着绳索与蒙眼的黑布。
栾秋和陈霜只得应允。
在黑暗中,栾秋听觉愈发敏锐。他们沿着河岸往前走,越来越静,只听见层叠的脚步声。
“到了。”李舒说。
片刻后,大门开启的沉重声音响起,一口腥风自门的另一边吹出。
他们终于踏入了苦炼门。
第70章椿长老(1)
苦炼门的故事,大瑀江湖人全都看过很多。栾秋也曾在《侠义事录》上读了不少,无论真书假书,全都离奇诡谲。
但沈灯没有写过苦炼门内部是什么样的。他最多只走到雪音门、看过觅神梯,他不知道走过觅神梯之后,是一道深不可见底的裂谷。苦炼门所在的裂谷与李舒等人一路行来的裂谷,交汇起来仿佛一个扭曲的“人”字。裂谷名为“九雀”,是“人”字的那一撇。栾秋自谷中抬头,看到的是一些水汽凝结而成的薄云,浮在九雀裂谷的上方,黑暗的天地仿佛被锐剑划破,裂开一道蓝色伤口。
他坐在谷中石头上,想象李舒幼时仰望天空,所见的是否与此刻自己眼中之景一模一样。
蒙眼的布条已经取了下来。栾秋和陈霜睁开眼睛时,已经身在一处依山壁凿出的洞口之中。腥臭黑暗,没有灯烛,他和陈霜面面相觑:洞口有铁栏杆,落了一把大锁。
陈霜笑道:若不是你和苦炼门门主相识,我怀疑我俩有来无回。
栾秋听见星一夕与李舒小小的争执声。
他没有细问,李舒很快将两人带出来,栾秋没看见星一夕的影子,只有白欢喜抱臂斜靠在洞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