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二十年。
十月中。
寒冷的天气已经蔓延到东山府,天上下起雪来,随着鹅毛般的雪片片落下,白皑皑的外衣悄然将东山古城还有周边的山林包裹。
雪,只是刚开始下。
落到地上,很快便已。。。
雪落无声,庭院如墨染素笺。苏婉儿立于梅树之下,手中那封素笺已被风揉得微皱,字迹却愈发清晰,仿佛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入岁月的纹理之中。她将信轻轻贴在心口,闭目良久,任寒风吹动鬓边白发,如同十年前那个春日,宁平最后一次牵她手走过长安街巷时的模样。
酒香弥漫,一缕清气升腾,在冷空中凝成薄雾,恍若人影轻晃。她知道,这不是幻觉??是记忆在回应记忆。大地深处的脉动未止,海心镜虽碎,其魂犹存,寄于江河、藏于泥土、游走于每一个愿意记住的人心中。而宁平,早已不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种存在,如风无形,却无处不在。
翌日清晨,小院门外已聚起一群孩童。他们手持红纸灯笼,上书“忆”字,是今岁冬至“千灯会”的前奏。领头的女孩不过十岁,扎着双髻,捧着一本泛黄的手抄本,怯生生道:“婆婆,我们来背《宁平传》给您听,可以吗?”
苏婉儿含笑点头,搬出竹椅坐下。孩子们围成一圈,声音清亮地诵读起来:
>“宁平者,江南寒士也。少有大志,不畏权贵。见朝廷篡史、焚书、断忆,遂散家财,聚义士,建忆灯台三十六座……”
一字一句,如泉涌石隙,洗尽尘埃。苏婉儿听着,眼底温润如春水初融。这不再是秘密,不再是禁忌,而是被千万人口耳相传的真实。她想起当年在洛阳废墟中点燃第一盏灯时的孤绝,如今灯火已连成星海,照彻黑夜。
正午时分,忽有马蹄声破雪而来。一名青衣女子跃下马背,眉宇间英气逼人,正是昔日“护灯队”首领柳莺。她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火漆密信:“夫人,西域传来消息??敦煌莫高窟第七窟,昨夜自启石门,内有一卷绢书浮现,题为《贞观遗策?终章》,署名‘宁平补注’。”
苏婉儿指尖微颤。那窟她曾亲往探查,却被千年机关所阻,不得其入。如今门自开,文自现,莫非真是宁平之灵引路?
当夜,她携信独坐灯下,展卷细读。笔迹熟悉至极,确是宁平手书,内容竟是一整套“民本治国策”,涵盖赋税、科举、司法、边防诸制,字字珠玑,句句泣血。末页附言:
>“此策未成于生前,因世人尚不信真;今见万民心醒,故借天地之力,托古窟而出。愿新朝用之,勿使苍生再堕迷梦。”
泪滴落在“苍生”二字上,晕开墨痕,宛如花开。她忽然明白,宁平从未真正离去。他的思想,他的信念,早已化作无数条暗流,潜行于世道人心之间。每一次有人为真相发声,每一次有人拒绝遗忘,都是他在重生。
三日后,苏婉儿命人将《贞观遗策?终章》誊抄百份,分送国史馆、太学、各地书院,并附书一封致新帝启明:
>“陛下欲启明于世,非仅开禁书、赦文字而已。
>明者,不在诏令,而在民心之觉;
>启者,不在宫阙,而在童蒙之教。
>今日所献,非一人之策,乃千载之魂所凝。
>愿陛下以之为镜,照见过往之罪,开创未来之新。”
启明帝览信恸哭,当即下诏:“自即日起,凡入学童子,必修《记忆课》,讲授三代兴亡、百姓苦难、英雄抗争。教材由民间共编,三年一更,永不断续。”
此举震动天下。教坊学舍之外,村野私塾亦自发设坛讲史。一位老农站在田埂上,对一群孩子说:“你们爷爷的爷爷,曾因说了一句‘粮不够吃’被打进牢里。那人叫赵大根,就埋在这片地底下。每年清明,咱们都该给他烧张纸,写上真话。”
与此同时,江湖异动再起。
北方传来急报:一座废弃矿井中挖出铁箱,内藏三百具骸骨,每具胸前皆挂铜牌,刻有姓名、籍贯、死因。最令人惊骇的是,这些人均死于二十年前,正是周厉推行“断忆令”之初,所谓“暴民作乱,尽数剿灭”的那场屠杀。然而铜牌上分明写着:“因藏《春秋》残卷被捕”“因教授先王礼乐问斩”“因拒改族谱赐毒”……
尸骨运至洛阳忆灯台前,万人空巷。苏婉儿亲自主祭,焚香三炷,宣读每一位逝者之名。念到第三十七位时,人群中突然冲出一名青年,扑跪于地,嚎啕大哭:“这是我爹!他没死于战乱,是被活埋的!我娘骗我说他随军远征,原来是为了保我性命……”
那一夜,忆灯台火焰冲天,百姓自发守灯七日,轮流讲述身边人的遭遇。有人揭开祖屋地板,发现夹层中藏有半部《孟子》,纸页发黄,边缘焦黑,显然是从火中抢出。有人翻出母亲临终遗物,是一枚绣着“宁”字的荷包,里面裹着一张小纸条:“吾夫宁远,因撰《实录》被害,望后人知其清白。”
记忆如藤蔓攀爬,撕裂谎言的墙垣。
然而,黑暗并未彻底退去。
某夜,苏婉儿梦见自己行于幽谷,四面雾气森森,忽闻笛声凄厉。转角处,一名白衣少年背身而立,吹奏一支断裂的玉笛。她走近,少年缓缓回头??竟是年轻时的周厉,眉目清俊,眼神却满是悔恨。
“我原不想如此。”少年开口,声音沙哑,“父皇临终前说,帝王之道,在控人心。他说,只要让人忘了过去,就能永远统治未来。我以为那是真理……直到我发现,我也开始忘记母亲的脸。”
苏婉儿静静看着他:“那你现在记得了吗?”
少年流泪:“我记得她为我缝过一件红袄,针脚歪斜,因为她眼睛不好。我还记得她说:‘阿琰,做个好人。’可后来,我把这句话忘了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