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然频繁眨动着双眼，一时半会像是没有回过神那般。
看向身前坐着的身影，当她看到刘长存脸上那似有似无的微笑时，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面露笑意的开口道。
“你又开玩笑了~”
“…。。。
飞机在拉萨贡嘎机场降落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高原的风穿过跑道，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碎雪扑打在舷窗上。沈如枝解开安全带，指尖微微发麻??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心跳太快。她低头看了看背包里那本小满送的手语日记，封面上那句“我不是看不见世界，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在看”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刘松砚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发青。“高原反应比上次严重。”他揉着太阳穴苦笑，“看来年纪真的大了。”
“别逞强。”沈如枝递过一瓶氧气，“等会儿到了驿站再走动，别急着拍。”
“我不急。”他接过氧气吸了一口，眼神却已望向窗外，“可我怕错过什么。你知道吗？刚才飞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我梦见阿依古丽了。她站在一片雪地里，手里举着一封信，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沈如枝怔了一下，轻声道：“也许她也在等我们把下一个故事讲出去。”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阿里地区札达县的一个边境村落??楚鲁松杰。那里住着一位名叫次仁卓玛的女邮递员，三十年来独自骑牦牛穿越喜马拉雅北麓的无人区，为六个分散在深谷中的村庄送信。她的路线全长近三百公里，最高海拔超过五千米，冬季常有暴雪封山，夏季则面临塌方与泥石流。但她从未中断过投递。
从拉萨驱车前往阿里需要两天一夜，沿途经过羊卓雍措、浪卡子、仲巴，最后翻越冈仁波齐南坡。一路上，雪山如刀锋般矗立，湖泊蓝得像梦境。可越是壮美，越让人感到渺小。第三天清晨，当越野车终于驶入楚鲁松杰村口时，眼前景象让所有人沉默??一座低矮的土石房孤零零地立在山坳间，屋顶飘着一面褪色的国旗，门前拴着一头老牦牛，毛发斑白，脊背微驼。
一个身穿藏袍的女人正蹲在屋檐下修理邮包，动作利落。听见车声，她抬起头，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双眼却明亮如星。
“你们就是北京来的？”她的汉语带着浓重口音，但清晰有力。
“是，次仁老师？”沈如枝上前一步。
“叫我卓玛就行。”她笑了笑，露出一口被茶渍染黄的牙齿，“我已经等你们三天了。天气预报说，后天又要下雪。”
她领众人进屋。屋子不大，却整洁有序：一张木床、一个火炉、几排铁皮柜子，墙上挂着地图和历年获得的奖状??“全国优秀邮政工作者”“边疆服务三十年纪念章”。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的一个玻璃柜，里面整齐码放着上百封未寄出的信，每一封都贴着标签，写着收件人姓名和备注：“亲人亡故，暂不投递”“家属外出打工，待归还”“地址变更，需核实”。
“这些都是……”池锦禾低声问。
“死信。”次仁卓玛平静地说，“有些人写了信，却不知道亲人早已不在；有些人盼着回信，可写信的人再没提笔。我就替他们留着，万一哪天有了消息呢？”
谢晨广调试好摄像机，小心翼翼地问：“您一个人跑这条线，三十年，不怕吗？”
她喝了口酥油茶，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怕啊。十年前有一次，暴风雪困了我五天，牦牛死了，我也差点冻僵。可我知道，有人在等这封信。有个老人每个月都给我写信问他儿子的消息，其实他儿子十年前就在矿难中没了。我没告诉他，继续编回信，用他儿子的语气写‘爸爸，我在城里很好，冬天就回来’。直到去年他去世，我才把真相告诉家属。临终前，他握着那叠信笑了，说‘我儿子一直记得我’。”
屋里一片寂静。火炉噼啪作响，热气升腾，模糊了窗户上的冰花。
当晚，团队决定跟随她出发。次日清晨五点，天还未亮，次仁卓玛已将新一批邮件装上牦牛背，检查了绳索、干粮和急救包。她穿上厚重的藏袍，戴上毡帽，对沈如枝说：“路很难走，你们能跟多久算多久。”
第一段路程是通往达娃村的悬崖小道，一侧是峭壁，另一侧是百米深渊。牦牛踩着积雪缓缓前行，蹄下不时打滑。沈如枝紧紧抓着马鞍，心跳几乎要冲破喉咙。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呼吸困难得如同溺水。
走了三个小时，才抵达第一个村子。次仁卓玛熟练地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递上一封信。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婴儿。看到信封上的字迹，她突然哭了出来??那是她丈夫的笔迹，他在新疆修铁路，两年没回家。
“他还好吗？”她哽咽着问。
“他说年底争取回来。”次仁卓玛轻声答，“让我告诉你，孩子出生那天，他梦见了。”
女人抱着信跪在地上，额头触地，喃喃念着感恩的话。次仁卓玛没有停留，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下个月我还来。”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陆续走过五个村庄。每一站都有等待的故事：一位老兵收到孙子考上大学的通知书，颤抖着戴上老花镜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对夫妇收到女儿从拉萨寄来的照片，照片背面写着“爸妈，我想家了”；还有一个失明的老人，每次听到她的脚步声就会起身迎接，只为了听她读一封并不存在的信??次仁卓玛总会即兴编一段“远方来信”，讲些天气、收成、邻居家的孩子结婚了之类的琐事，老人听着听着就笑了。
“你为什么要骗他？”有一天晚上，沈如枝忍不住问。
“这不是骗。”次仁卓玛拨弄着火堆，“他看不见，但他需要知道，还有人记得他活着。你说，一个人如果连信都没人寄，是不是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沈如枝说不出话。她想起阿依古丽，想起张素芬，想起周伯修……这些人从不宣称自己伟大，却用自己的方式维系着人与人之间最脆弱也最坚韧的联系。
第六天，他们进入最后一段险途??通往下吉木村的冰河谷。这里常年结冰，水流在冰层下奔涌，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暗流。次仁卓玛走在最前面，用一根长木棍探路，每一步都极其谨慎。
走到一半，天空忽然阴沉下来，雪花开始飘落。风势迅速增强，visibility降到不足十米。牦牛惊躁不安，原地打转。
“必须加快速度！”次仁卓玛喊，“再不走，今晚就得困在这儿！”
他们拼命赶路，终于在天黑前抵达村庄。村民们早已等候多时，在门口燃起篝火。一位老妇人冲上来抱住次仁卓玛，泪流满面：“我以为你这次回不来了！我孙子参军前托你捎的信，我一直等着……”
次仁卓玛从怀中取出信，双手递上：“他说，请妈妈保重身体，他在部队很好，每天都想着您。”
老妇人捧着信贴在胸口，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