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年,陈宁十一岁了,被送去外面的书院读书。陈府院落内彻底清净了下来,先太爷也不常进园子里,往往在外书房里安置。
没了先太爷,伍氏的情况反而有些好转,有些时候也去园子里逛逛,逗逗鱼,逗逗鸟什么的。
倘若不出意外,假以时日,或许她真的能慢慢从那场巨大的创伤中走出来,甚至某一天,能够重新开口说话,也未可知。
然而,意外还是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陈宁的生母,那位主持中馈的妾室,突然病了,而且很重。
这场急病来得突然,病势沉疴,不几天的功夫,这妾室居然就玉殒香消了。
先太爷大怒,认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这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伍氏。毕竟,妾室死了,受益人,只有她一个。
盛怒之下,他把伍氏抓了来,亲自审问,逼问她到底做了什么。
伍氏不会言语,面对先太爷的质问,只会发抖流泪。挨了打,甚至不会喊叫,只会讷讷蜷缩起来哭泣。无声的泪滴一滴接着一滴,将地面的金砖,都沁湿了。
直至差点将人打死,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陈宁回来为生母奔丧,面对悲恸又愤怒的父亲,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继母,他倒是出奇的冷静。
他带回来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此时正有时疫流行,生母时常外出访客,便沾染上了。
而她多年来夙兴夜寐,整日里不眠不休的操持着陈府的各项家事,身体早就虚耗了,一直靠吃药吊着。这件事,生母万千嘱咐不得告知先太爷,怕他担心。
也正因此番积劳成疾,一旦染病,病情才会如山崩般急转直下,药石罔救。
事后证明,陈宁所言不虚,府里其他人也相继出现了类似的症状。不过皆是轻症,烧了一日夜,便纷纷痊愈了。
先太爷此时方知后悔,倒不是对伍氏,只是觉得自己自诩沉稳君子,真遇到了事,居然如此昏聩冲动的,还不如十一岁的儿子。也正是此时,他将陈宁看做了继承人,开始着力培养。
至于伍氏,他自认的确于此事上亏待了她,便送来了最上等的补药,好生将养着。
此前两人一直不曾合房,先太爷看不上伍氏,觉得相貌言行皆粗鄙不堪。此时或者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觉得该给她一个名分,待伍氏的伤好了大半,便强行合了房。
岂料,仅此一次,伍氏便怀孕了。
先太爷一下子又提了心,生怕她借此子邀功,又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不过伍氏此时已病得更加深了,之前只是不言不语,如今连动,都懒得动。整日里不起床,只躺着默默流泪。也不肯进膳,差点就这般活活饿死自己。
先太爷此时才发觉伍氏已经彻底疯了,到底是结发妻子,他便那样将她当个物件供养起来,一应事物,都给与了最好的。她不吃饭,便着人喂进嘴里。
就这样十月怀胎,伍氏在木讷和混沌中,生下了陈宣。她自然没有能力亲自抚养,是以陈宣从小是在数个奶娘身边长大的,对伍氏,也没什么母子情分在。
伍氏就这样苟延残喘着,或了四十年,直到如今,依旧是活死人一般。
听到这里,陈妙之不觉泪流满面。物伤其类,不仅仅因为伍氏是她的亲祖母,于她血脉相连。更是同为女子,她能明白这种不由自主的悲哀:来世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赵氏静静看着她落泪,并没打扰。过了一会儿,她才伸出手去,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七姑娘,莫哭了。”
陈妙之深吸了数口气,才从这密不透风的悲哀中缓过神来,问道:“姨娘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你猜呢?”赵氏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甩给了她。
“我不知道。”陈妙之老实摇头,她的确不知,为何这位五姨娘要将这段密辛强行告知她。
“我以为,你会明白的,”赵氏注射着她,眼中有一些光亮,又似乎只是烛火的反光“要是任由你去了袁家,恐怕下场不会多好。”
“!!!”陈妙之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赵氏:原来将她从自家院里引来伍氏处的,竟然是赵姨娘?可彼此之间并无深交,她为什么要做这样担风险的事?还是她另有什么图谋?
看出了陈妙之的震惊,赵氏微微笑道:“我在楼子里时,也曾被姐妹舍命搭救过。如若不然,我也早已死透化灰了。”
陈妙之倒是不曾想,在此时她还要提自己那段不堪的经历。
赵氏毫不顾忌目光坦然,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出身,觉得我下贱。可那没什么要紧,我不觉得是罪过。我只知道,无论何种境地,都要努力活下去。人呐,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陈妙之当然知道赵氏的过往,她本身良家子,因看不上爹娘许配的婚事,和自己看中的情郎私奔了。哪知情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转手就将她卖给了青楼。她做妓子时遇到了三叔,很花了一番功夫,将三叔迷得神魂颠倒,为她赎了身,带回了陈家做姨娘。
为此事,她和府里的姑娘们,没少挨王氏等长辈训诫:聘则为妻,奔则为妾,好人家的姑娘,哪有私相授受的道理?要出嫁,自然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否则,就是赵氏的下场,成了贱籍不说,还败累名声。
可伍氏的例子就在面前:难道三媒六聘,正经嫁人,就能高枕无忧吗?想必伍氏出嫁前,这门亲事也是人人称赞的:先太爷在世时风评极佳,谦谦君子,又为亡妻守了十年,可见其人品。可谁又知道,嫁了过来,会有这般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