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它会想,幸好它吃掉的第一个梦是个美梦。
假如小公主在梦里没说那句话,没有要求他必须活着,他还会不会坚持活着,或是选择与她一同归去?
作为他的一缕神识,灵鹤的承受能力很强,也能在最大程度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从惊诧到适应,没花多长时间,它渐渐改观,不再觉得这是疯狂举动。
这怎么能算疯呢?他明明很清醒,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但接受能力这么强的,恐怕只有它一个,雪山就不行。它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宁昉带了雪山一起来映寒仙洲。
雪山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玩水,后来见到异瞳,激动坏了,非要用猫爪摸它。宁昉岂会同意它乱来,一人一猫争执许久,气氛很不愉快。
它能完全感知到他的心境,他后悔带雪山来了,但他又不忍心把它独自留在宿月峰,毕竟这是中秋。
仙洲里看不见月亮的中秋,也是中秋。
雪山发了好大的脾气,把他的手背抓出一道道血痕,无论他怎么说,雪山也不听,然后就生气不理他了。
那时它也无奈,心想他对小公主的猫是真纵容,哪像对它,不留情面,近乎严苛。
后来,他照例用它刺进心口,心头血淌出来的时候,雪山被他吓到了。
等待心头血注满玉匣是个漫长的过程,雪山跳到他肩膀上,拼命想推开他握着鹤簪的手,要他停下,不准他这么做。
他不为所动,一边取血,一边还要“对付”雪山,这个过程比平时更艰难了。
雪山“喵呜喵呜”叫着,好像在哭。他腾不出手抱它,只是偏头挨着它毛茸茸的猫头,轻言细语地劝它:“你是在心疼我吗?但也要乖一点,不要再捣乱了。”
雪山舔了舔他手背上的伤口,然后陪他一起看了小公主做过的梦。
那是个血淋淋的中秋夜。那之后,他很少带雪山来了。
九十九年过去了,昨夜他独自一人来取了心头血,离开时整个人都很虚弱。按理说他近几日应该都要卧床静养才对,怎么今夜怎么又来映寒仙洲?
这种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灵鹤在湖面上飞来飞去,等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担心他再也不出来了,遂潜入湖中拨弄他的发冠,再勾弄他的衣领,把他叫醒。
他慢慢浮出水面,退到湖边背倚湖岸,只露出上半身。他头发与衣衫尽湿,脸上也全是水痕,心口衣衫上还有一团红印,是前半夜不小心把伤口撕裂,有鲜血渗出。此刻,血迹泡在湖水里变淡了,但没有完全消失。
他仰头望着灵鹤,伸手等它过来。
灵鹤犹犹豫豫,有点儿不敢靠近。
“放心,今晚不会再取心头血。我自知节制。”
听他这样说,灵鹤半信半疑,飞过去落在他手上,岂料一下子就被他抓住。宁昉又把它变成了鹤簪。
鹤簪无语:“……我再也不会相信你,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神识都能骗过去……”
宁昉确实没打算取心头血,只是把鹤簪摊在手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看了好一会儿,发梢上残留的湖水都滴到鹤簪上了,他才再度开口:“你说,她还喜欢你吗?”
鹤簪意识到了,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前半夜那场争执。
“你是不是也知道?她不喜欢你了,她喜欢别人送的发簪了。”
它已有许多年没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就算是每月取心头血的时候,他也只是对异瞳说“别担心,不会死的”。
但它现在无法安慰他,因为她当面对他说很喜欢别人送的发簪,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怎么会有假呢?
它甚至也在想,是啊,以前小公主就不喜欢它,总是拒绝收下它,到最后也只是利用它。它也的确伤害了她,罪无可恕,怎么敢再奢求她的爱呢?
它不愿以鹤簪的形态存在,但宁昉还看着它,把它和别人送的发簪作对比:“你哪里不比别的发簪好看?她为什么不能只喜欢你?”
它想化作一缕神识逃走,逃不走,在他手心里滚了好几圈,发现他手心里也有好几道伤口,经湖水泡过,血肉模糊。
它想起来他刚才做了什么,叹息道:“你不如把我也折了吧……”
总好过让它在愧疚和嫉妒中受折磨,好过这样看他平静地发疯。论心理状态,和他相比,它还是自愧不如。
宁昉自然不会折了鹤簪,下个月,下下个月,为了养活玉匣里那对异瞳,他还要用鹤簪来取心头血,最合适的工具,非它莫属。
眼下,他终于瞧见手心里深浅不一的伤口,觉得丑,是必须马上处理的程度。
他把鹤簪化作神识收回识海,起身上岸,施法让头发和衣袍变干,理顺发丝,扶正发冠。
随后,他择一块山石而坐,取出一方洁白的细绢,解开外袍和贴身里衣,仔细擦净心口附近的血迹,等到一丝血腥味也闻不到了,再合拢一层层衣物,整理好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