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节的尾巴被G市连绵的阴雨彻底打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尚未散尽的硝烟味和即将发霉的陈腐气息。
我和李馨乐没有回老家。
她的母亲还在G市第一附属医院进行康复治疗,而我家远在X省,我以公司春节要留人值班为由,留了下来。
这或许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安宁,也最充实的一个春节。
没有了刘佩依那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无能的纯真假面,也没有了威廉那群黑人带来的、如影随形的羞辱感。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李馨乐。
我们租住在医院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里,一室一厅,房子虽小,却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白天,我去医院陪护,给她母亲读报、聊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杂事。
晚上,我和馨乐会挤在小小的厨房里一起做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鼻梁上的镜片,也模糊了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丝隔阂。
下学期快开学前,馨乐突然告诉我,她接到学校通知,下学期必须去G市第六职业技术学校担任心理学选修课的教师,以换取宝贵的实践课程学分,我心中一惊。
“第六职校?”我正在给她削苹果的手停住了,刀锋在果皮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就是那个……新黎村出资办的学校?”
“嗯。”李馨乐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我也不想去,听说那里很乱。但是这个实践学分是硬性规定,我们专业好几个同学都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我被分到了最差的一个。”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之前听说过的各种八卦。
新黎村,那个与G大一墙之隔,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法外之地。
那里是本地村民、外来民工、三教九流的混居地。
而由他们出资兴办的职业学校,里面的学生,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会是些什么货色。
让李馨乐这样一只纯洁温顺的羔羊,独自走进那样一个豺狼环伺的兽笼?我绝不允许。
“不行,太危险了。”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去跟你们导师说,能不能换个地方。”
“没用的,陈杰。”李馨乐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学院统一安排的,早就定下来了。而且……我爸爸的事,现在学校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给导师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看着她眼中的无奈与妥协,心里一阵刺痛。我知道,这个曾经的市领导千金,如今正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走在她人生的钢丝上。
“好吧,”我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那至少,我陪你一起去。办理手续,包括以后每一次上课,我都陪着你。”
“啊?那怎么行,你还要上班……”
“没什么不行的。”我握住她的手,无比坚定地说,“你的安全,比任何工作都重要。大不了,我就扮成你的助教。”
看着我坚决的眼神,李馨乐最终没有再反对,只是默默地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三月初,新学期正式开始。我请了一天假,开着我那辆破国产车,载着李馨乐,驶向了那个我内心深处无比抗拒的地方。
车子一拐进通往新黎村的道路,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变得浑浊起来。
道路两旁,是鳞次栉比、毫无规划的自建“握手楼”,楼与楼之间的缝隙被各种杂乱的电线切割得支离破碎。
穿着拖鞋、叼着烟的男人蹲在路边打牌,衣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在发廊门口暧昧地招手,空气中混杂着廉价快餐的油烟味、下水道的酸腐味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底层社会的躁动气息。
G市第六职业技术学校,就坐落在这个城中村的腹地。
崭新的校门和围墙,与周围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穿着西装的体面人,却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我们将车停在校门口,刚下车,我就看到校门口聚集着十几个年轻人。
他们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不伦不类的潮牌仿款,蹲在地上抽烟、吐痰,眼神像鬣狗一样,肆无忌惮地在我们身上,尤其是在李馨乐身上扫来扫去。
李馨乐下意识地向我身后靠了靠,抓紧了我的衣角。
我护着她,快步走进校园。他们的目光像黏腻的苍蝇,沾在我的背上,让我浑身不舒服。
我们按照通知,找到了教务处。教务处在一栋行政楼的三楼,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正翘着二郎腿在打牌。
“找谁啊?”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头也不抬地问。
“您好,我们是G大心理学院的,李馨乐老师来办理入职手续。”我客气地说。
那人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李馨乐那被风衣包裹着、却依然曲线毕露的身上停顿了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等着吧,刘主任在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