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沿着安全屋厚重的防弹玻璃窗蜿蜒而下,将窗外模糊的城市天际线切割成一片片破碎而流动的光斑,仿佛一幅被水浸染的抽象画。周澈从一场深沉而混乱的睡梦中惊醒,有那么几秒钟,他的意识悬浮在虚空,完全无法辨识自己身在何处。身下是过于柔软且支撑力精准的床垫,空气中飘散着消毒水与柠檬清新剂混合的、略带冰冷的洁净气味,这与他露宿街头时早已习惯的霉腐、尘土以及自身汗渍的酸馊气息截然不同。一种陌生的安全感包裹着他,反而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记忆如冰冷的潮水般缓缓涌回,带着雨夜的湿气和惊悸。便利店刺眼的白光,保安不耐烦的呵斥,那个名为虞倾寒的女人冷静到近乎疏离的援手,以及那枚触手冰凉、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黄铜“蓝钥”。他坐起身,环顾这间客房。陈设极简到近乎冷漠,纯白的墙壁,深灰色的金属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个人痕迹,仿佛一间精心打造的、用于临时安置重要“资产”的保险库。唯一能证明昨夜并非幻觉的,是床头柜上叠放整齐的一套崭新衣物,从内衣到外套,尺码竟分毫不差,这种无声的精准,透露出一种强大的资源掌控力,也让他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
他换上衣服,面料是某种高科技混纺材质,柔软透气且异常挺括,妥帖地贴合着他的身形,却也让习惯了粗糙布料摩擦的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束缚感,仿佛穿上了一件无形的制服。推开房门,客厅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被高温萃取后散发出的浓郁香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调香氛气味。虞倾寒已经端坐在餐桌旁,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她侧脸投下一道清晰而冷冽的光影。她穿着一身剪裁极为利落的深灰色羊绒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与昨夜雨中那个发梢微湿、略显仓促的形象判若两人。她面前摊开着一台超薄的碳纤维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复杂K线图和财务数据流,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细微热气的黑咖啡,没有任何糖或奶的痕迹。
“休息得怎么样?”她头也不抬地问道,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目光始终聚焦在屏幕不断变化的数据上,仿佛那才是她真正对话的对象。
“还好。”周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声音因初醒而有些沙哑。一位穿着灰色制服、动作轻捷无声的佣人立刻端上一份早餐:一碗熬得恰到好处的米粥,几样清淡精致的小菜,一杯温热的豆浆。食物简单,却处处透着精心。他注意到虞倾寒手边还放着一个打开的黑色硬质文件夹,里面是几张经过增强处理的、略显模糊的监控视频截图,以及一份简短的车辆分析报告。
“看看这个。”虞倾寒终于从屏幕上抬起视线,将手边的平板电脑轻轻推到他面前。屏幕上展示着不同角度的照片,正是昨夜那辆如影随形的黑色轿车,车牌位置被刻意遮挡或模糊处理,但车型轮廓、车窗贴膜的深色度、以及轮毂和底盘一些不易察觉的改装细节,在技术处理下清晰可见。“雷震的初步分析报告,”她解释道,语气平静无波,“这辆车使用的被动雷达扫描和信号追踪技术相当专业,并非普通商业侦探或地方势力能够调动的资源。更像是经过系统化训练、装备精良的团队所为。”
周澈的心微微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对方的反应速度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专业且具有协同性,远超他最初的想象。他原本以为周家的变故或许是一场突发的、针对父亲的灾难,现在看来,水面之下隐藏的暗流,其深度和复杂性恐怕远超他的认知。自己之前的东躲西藏,在这样专业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和无力。
“你怕了?”虞倾寒端起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那眼神锐利而透彻,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周澈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勺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只是不明白,”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镇定些,“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仅仅是为了灭口,五年前,甚至更早,他们应该有无数更干净利落的机会。”这是他心中最大的困惑,也是恐惧的来源——一种无法理解其逻辑的、庞大而莫名的恶意。
“灭口,是最低效也最容易留下后患、引发连锁反应的方式。”虞倾寒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她的语气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份潜在投资项目的风险评估报告,“控制,才是更高级、也更可持续的手段。尤其是控制像你这样,掌握着关键信息、具有独特血脉联系,却又处于绝对弱势、易于引导的‘特殊资产’。”她用了“资产”这个词,精准、冷酷,却一针见血。
“资产”这个字眼让周澈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像一根细针扎在心上,但他无法反驳。在虞倾寒这样习惯用资本和资源视角审视世界的操盘手眼中,甚至在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布局里,他或许真的只是一件具有特殊价值、需要被妥善“管理”或“争夺”的物品。这种认知让他感到屈辱,却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险境。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和一丝寒意,努力让问题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寻求合作方案的探讨,而非无助的询问。
“等。”虞倾寒言简意赅,重新将目光投向笔记本电脑屏幕,“等雷震的进一步消息,等对方在行动中露出更多破绽。任何大规模的追踪和监视行动,都会消耗资源,也会产生信息熵,总有痕迹可循。在此之前,”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周澈,带着评估的意味,“你需要尽快恢复体力,适应这个新环境。并且,更重要的是,把你所知道的,关于你父亲周永年教授,关于那个‘晨曦计划’,所有你认为不重要、已经被遗忘或刻意忽略的细节,尽可能回忆起来,告诉我。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信息,都可能成为拼图中最关键的那一块。”
接下来的两天,安全屋仿佛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高度戒备的信息处理中心。虞倾寒似乎非常忙碌,频繁地通过加密频道与外界联系,处理着寒叙资本的日常运营和投资决策,屏幕上的数据流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但她总会抽出固定的时间,与周澈进行深入的交谈。她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更像是一位极具耐心的顶级分析师,在引导一位关键信息提供者进行深度访谈。她善于抓住周澈回忆中那些模糊的片段,通过巧妙的提问和逻辑串联,挖掘出更深层的关联。
周澈起初是有些抗拒的,那些关于父亲、关于家庭的回忆,伴随着巨大的温暖,也伴随着同样巨大的失去的痛苦,每一次回溯都像是在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撕扯。但渐渐地,在虞倾寒那种冷静而理性、不带任何个人情感色彩的引导下,他开始尝试跳出“儿子”的视角,以一种更客观、甚至带点抽离的态度,去审视父亲生前的种种言行举止。他提到父亲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上,除了堆叠如山的学术资料,总有一本页面泛黄、页角卷边的《周易》摊开在角落;提到父亲在一次难得的家庭晚餐微醺后,曾望着窗外的星空,喃喃自语般提到“星象轨迹的周期性变化与生命遗传密码的潜在关联”,当时只当是学者的奇思妙想;他还回忆起,有一次深夜起床喝水,无意中听到父亲在书房与母亲进行电话争吵,语气激动,似乎涉及某个研究项目“严重偏离了最初的初衷和伦理边界”,母亲的声音则充满了忧虑和劝阻。
这些碎片化的、当时并未在意的信息,虞倾寒都仔细地记录在专用的加密设备中,偶尔会追问一两个时间点或对话的具体用词,但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倾听,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仿佛正在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凑成一幅更大的、尚未显现全貌的图谱。
第三天下午,天色再次阴沉下来,乌云低垂,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将至。虞倾寒接到了雷震通过最高加密等级渠道传来的紧急通讯。她戴着耳机,静静地听了约莫五分钟,期间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听完后,她摘下耳机,脸色虽然依旧平静,但周澈能敏锐地察觉到那平静之下骤然绷紧的弦,以及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
“我们可能有大麻烦了。”她转向周澈,语气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平稳,但周澈能感觉到那平稳之下压抑的紧迫感,“雷震监测到,过去四十八小时内,有一股来历极其隐秘的资金,正在通过多个离岸账户和复杂的交叉交易,于二级市场上悄悄吸纳诺亚生物的散股。手法非常高明,分散且隐蔽,但吸纳的节奏和目标非常明确,绝非普通的市场投机行为。”她走到巨大的电子白板前,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异常资金流入、诺亚生物、股权分散吸纳。
“同时,”她继续道,笔尖在白板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诺亚生物董事会刚刚对外宣布,将于下周举行一场全球瞩目的重大科研成果发布会,主题直指‘基因治疗领域的颠覆性新突破’。”她在白板上重重地写下了“发布会”和“基因突破”这两个词。
周澈皱起眉头,心中疑云更甚:“这……这和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他一时无法将资本市场的动向与自身遭遇的危机直接联系起来。
“关系可能非常直接,而且至关重要。”虞倾寒用笔将白板上的几个关键词连接起来,构成一个简单的关联图,“第一,这股神秘资金的流入时机太过巧合,恰恰就在我们开始接触并调查与诺亚生物渊源极深的‘晨曦计划’之后。这很难用偶然来解释。第二,诺亚生物近年来得以快速崛起的核心技术壁垒,其源头,极有可能就是你父亲当年主导的、后来似乎发生变故的‘晨曦计划’。他们选择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高调发布所谓‘新突破’,动机耐人寻味。可能是为了稳定股价,应对潜在的市场疑虑;也可能是……一种投石问路,想看看我们的调查进行到了哪一步,能做出什么反应,从而判断我们掌握了多少信息。”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周澈,仿佛要从他脸上读出答案:“更重要的是,雷震通过内部渠道获知,这次发布会的首席科学家及主要宣讲人,是一个名叫范宏远的人。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范宏远?周澈在记忆的深海中努力搜寻着,这个名字带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却又隔着一层浓雾。忽然,一个尘封的画面闪现出来: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笑容谦和温文、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计算的中年男人。父亲当时介绍说是他在研究所的“得力助手”和“重要合作伙伴”。那个男人,似乎就叫范宏远。
“他……曾经是我父亲的副手,关系似乎很近。”周澈说道,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上他的脊椎。
“这就对了。”虞倾寒在白板上画了一条粗重的线,将“范宏远”与“诺亚生物”、“异常资金”紧密地连接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的三角关系,“如果范宏远是当年‘晨曦计划’的核心参与者,甚至是周家变故的知情者、乃至某种程度的受益者,那么他现在在这个关键时刻高调现身,几乎可以视为一种明确的信号。这意味着,对方不仅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和行动,而且开始主动出击了,这是一种试探,也可能是一种警告,或者……是布局的开始。”
她放下马克笔,双手撑在光滑的白板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澈:“风雨欲来,而且比我们预想的更快。我们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了。周澈,我们需要更直接、更关键的线索,需要能指向核心、具有说服力的证据。你仔细回想,你父亲周教授,除了那枚‘蓝钥’之外,有没有留下其他什么特别的东西?可能是不起眼的物品,或者某种只有你们家人才能理解的记录方式?”
周澈陷入深深的沉思,眉头紧锁。父亲的书房在出事后被查封,大部分物品都被带走或散佚,他当时自身难保,根本无暇顾及。他努力地回忆着,脑海中闪过书房里的每一个细节: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草稿纸的书桌,那个总是锁着的玻璃柜……忽然,一样东西清晰地闪过脑海。
“有一本笔记,”他不太确定地开口,语速缓慢,试图捕捉更清晰的记忆,“我父亲有记工作笔记的习惯,但他用的不是普通的文字,而是一种他自己发明的、非常特殊的速记符号系统,看起来像某种密码,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那本笔记是棕色的软皮面,很厚,边缘因为经常翻看而有些磨损发黑。出事前一天晚上,我好像偶然看到他在书房,神情有些紧张地把那本厚厚的笔记塞进了书桌旁边那个旧的、带转盘密码锁的绿色铁皮保险箱里。但后来……后来家里就出了事,我再也没见过那本笔记,也不知道保险箱的下落。”
虞倾寒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如同发现关键财报数据异常时的锐利光芒:“那个绿色铁皮保险箱,现在大概率还在周家老宅里?”
“应该还在。但那地方被法院贴了封条,而且,如果对方如此关注我们,那里很可能也有人在暗中看守。”周澈的语气带着担忧。
虞倾寒转身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乌云压城,一场秋雨似乎即将来临。她沉默了片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玻璃上轻轻敲击着,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各种方案的利弊与风险。几分钟后,她转过身,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丝毫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决断。
“看来,”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安静的客厅里回荡,“我们得抓紧时间,回一趟你的‘故地’了。必须在发布会之前,拿到那本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