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夜的太湖，被一层稀薄的雾气笼罩，水面如同铺开一匹巨大而无光的黑绸，唯有远处西山岛的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出沉寂而狰狞的剪影。风掠过湖面，带来水藻腐烂和湿土特有的腥甜气息，波浪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泊在芦苇荡深处的潜水器黑色外壳，发出单调而压抑的轻响。
潜水器内部空间极为狭小，空气里弥漫着绝缘材料、压缩机油和人体汗液混合的独特气味。周澈穿着贴身的黑色潜水服，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玳瑁罗盘被他用手心汗水浸湿的手紧紧攥着，龟甲上传来的微温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虞倾寒在他对面，正进行着最后一次系统自检，她的指尖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屏幕的冷光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线条，只有偶尔快速扫过生命维持系统参数的眼神，泄露着近乎苛刻的专注。雷震的声音从加密通讯频道传来，低沉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风向西北转东北，风速增至四级，湖面巡逻艇信号活跃度异常，干扰装置已启动待命，建议行动提前三分钟。
子时三刻的阴影仿佛实质般压迫下来。虞倾寒关闭系统自检界面，抬眸看向周澈，无声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锐利如常，却比平日多了一份沉重的决绝。周澈深吸一口混合着金属和机油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颗快要撞破肋骨的心脏，将罗盘小心收进内袋，冰冷的拉链划过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两人如同暗夜中悄无声息的水鬼，依次滑入冰冷的湖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潜水服的保温层，周澈的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了一下，冰冷的湖水包裹全身，反而让过度紧张的头脑异常清醒起来。他调整着面镜，强迫自己适应水下呼吸的节奏，跟随虞倾寒手中那根散发着幽绿微光的方向指示棒，像两条被黑暗吞噬的影子，向预定的水下岩洞入口潜去。
水下是另一个被遗忘的世界。能见度不足五米，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利剑，勉强切开浓稠如墨的黑暗，照亮前方嶙峋诡异的怪石丛和如同鬼手般摇曳的茂密水草。巨大的水压和绝对的沉默压迫着耳膜，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通过调节器传来的嘶嘶声，以及呼出的气泡上升时发出的单调咕噜声。
虞倾寒的动作流畅得如同天生属于这片水域的猎食者，每一个踢腿都精准有效，身体曲线在光束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灵巧地避开缠绕性水草和黑暗中突然出现的尖锐礁石。周澈努力跟上她的节奏，心脏的搏动在无边的寂静中被放大，咚咚地敲打着他的神经，肺部因为紧张和水压而感到些许灼痛。
按照雷震提供的精确三维地图，他们终于在预定坐标找到了那个被大片茂密墨绿色水草巧妙掩盖的岩洞入口。洞口狭窄得仅容一人勉强通过，边缘粗糙，像是被某种巨力强行撕裂而成。虞倾寒没有丝毫犹豫，率先潜入黑暗的洞口，周澈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洞内水流相对平缓，但黑暗更加深邃纯粹，手电光似乎都被吞噬了大半。借着光线，可以看到洞壁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古老的石阶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异常，蜿蜒向上，不知通向何方。他们沿着湿滑的石阶小心上行，大约十分钟后，头顶隐约传来空气流动的微响，水流声也渐渐消失。
浮出水面时，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他们身处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内部，空间远比想象中开阔。空气阴冷潮湿，带着千万年来岩石风化和水汽侵蚀的古老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的矿物质味道。石窟顶端有数道天然的裂缝，稀疏的星光和那轮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朔月之光，吝啬地透过裂缝洒落，在黑暗中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柱，勉强照亮了石窟中央一个明显经过人工精心垒砌的圆形石台。石台由巨大的青石构成，表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刻痕，那些难以辨认的古老符号和复杂的星图轨迹，与顾伯渊图纸上描绘的“璇玑阵图”核心部分惊人地吻合。这里才是真正的、隐藏在水下不为人知的观星台核心遗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飞速流逝。虞倾寒迅速而无声地环顾四周，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可能的阴影角落，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她确认没有近期人类活动的明显痕迹后，向周澈做了一个手势。周澈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他游到石台边，冰冷的石面触感透过潜水服传来。他颤抖着从特制的防水袋中取出那枚关系着无数秘密的“蓝钥”。
石台中心有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其形状和大小，蓝钥的底座分毫不差。周澈抬头，透过石窟顶部最大的那道裂缝，极力寻找着夜空中那颗名为“天枢”的星辰方位。同时，他取出怀中的玳瑁罗盘，古朴的指针在磁场的微弱干扰下轻轻颤动着，他需要集中全部精神，根据罗盘指示的精确方位，结合星位，将蓝钥以顾伯渊推算出的特定角度和方向嵌入凹槽。
就是现在！周澈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古老仪式的静谧，将蓝钥轻轻放入凹槽。冰凉的黄铜触感与石槽严丝合缝，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轻响。他依循着记忆中顾伯渊反复强调的密码序列，开始缓缓旋转蓝钥。一圈，两圈……潜水服内的汗水已经浸透内衬，冰冷粘腻。当转到第三圈某个特定角度时，异象发生了——蓝钥中心那颗微小的蓝宝石突然从内部被点亮，散发出一种柔和而稳定、仿佛来自深海之心的莹莹蓝光，不再是上次那种令人不安的刺目血红。
更令人震惊的是，石台表面那些早已被岁月磨蚀的刻痕，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道道微弱的、同样呈淡蓝色的荧光顺着纹路快速流淌蔓延，逐渐勾勒出一幅完整的、正在缓慢旋转的立体星图幻影，与头顶那片狭小星空中的真实星辰，似乎产生了一种超越物理距离的、奇妙而和谐的共鸣。
成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希望刚要涌上心头，致命的危机已如毒蛇般露出獠牙！
一道刺眼夺目的白色强光毫无征兆地从石窟一侧最深的阴影中射出，如同闪电划破黑暗，精准地打在周澈和虞倾寒之间的水面上，砰然巨响中激起巨大的白色水花，冰冷的水滴劈头盖脸砸来。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声经过高效消音处理、却依旧能感受到致命冲击力的枪声响起，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息打在古老的石台上，溅起一连串刺目的火星和碎石屑！
“有埋伏！找掩护！”虞倾寒的反应快得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她的惊呼声被爆炸般的水声和枪声淹没大半。话音未落，她已经猛地侧身扑向周澈，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一起撞向石台后方一处凹陷的阴影里。子弹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身体呼啸而过，打在身后的石壁上，留下深深的弹孔。
袭击者不止一人，他们如同从岩石缝隙中钻出的幽灵，从石窟不同方向的黑暗角落里现身，动作迅捷、冷静且配合默契，瞬间就形成了交叉火力网，将他们压制在石台后狭小的空间内。这些人穿着先进的全黑色水下作战服，装备精良，显然不是普通的匪徒，而是一支训练有素、早已在此守株待兔的专业队伍。对方的战术意图非常明确：不是在潜入过程中拦截，而是在目标最专注、最无法分心的仪式完成关键时刻，发动雷霆一击，意图一举擒获或消灭。
“必须中断连接！蓝钥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虞倾寒在周澈耳边急促低语，声音被激烈的交火声和回声干扰得断断续续。但此时的蓝钥仿佛与石台融为了一体，紧紧吸附在凹槽中，周澈用尽力气试图拔出或扭转，它却纹丝不动，表面的蓝光和星图幻影依旧在持续运转。
虞倾寒迅速判断着严峻的形势，对方火力凶猛，装备先进，且早已占据石窟内的有利地形，硬拼下去只有死路一条。她眼中寒光一闪，果断拔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枚高爆强光震晕弹，拉开保险销，心中默数两秒，算准时机，用尽全力向袭击者火力最集中的方向抛掷过去。
“轰隆——！”
剧烈的爆炸声在密闭的石窟内产生了惊人的回响和放大效应，仿佛整个山体都在震动。
袭击者的攻势明显一滞，阵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利用这用生命危险换来的、宝贵到以秒计算的喘息之机，虞倾寒一把拉起因爆炸冲击而耳鸣目眩的周澈，嘶声喊道：“从水下原路返回！快！我断后！”
两人奋力扑入冰冷的水中，拼命向来的洞口潜去。但袭击者显然也受过极端环境下的严酷训练，恢复速度极快。数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死神的视线，迅速射入水中，搅乱了黑暗。带有消音器的水下突击步枪开始喷吐火舌，子弹呼啸着穿透水体，在他们身边划过一道道致命的气泡轨迹，最近的一颗几乎是擦着周澈的脚蹼飞过。
周澈的体能本就不如虞倾寒，加上之前基因陷阱带来的内伤尚未完全康复，以及此刻肾上腺素飙升后的剧烈消耗，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腿部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虞倾寒不得不频频回头照应，速度也因此受到影响。就在他们即将到达那个象征着生路的狭窄洞口时，一名身形矫健的袭击者似乎凭借丰富的经验预判了他们的逃生路线，从侧翼一个隐蔽的石笋后快速潜行逼近，手中的水下突击步枪已经稳稳地瞄准了虞倾寒毫无防备的后背心。
周澈的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他看到了那名袭击者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正在用力，看到了虞倾寒正全力向前游动的背影。几乎是一种源于本能、超越思考的反应，他用尽肺部最后一丝空气和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向前一蹿，狠狠地将虞倾寒向洞口方向推去！同时，他自己借助反作用力扭转身形，试图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去阻挡那颗致命的子弹。
“噗嗤——！”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响声，即使在水中也清晰得可怕。周澈感到右肩胛骨下方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灼热剧痛，仿佛身体被一根烧红的粗铁棍瞬间贯穿，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位。冰冷的湖水疯狂地涌入伤口，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冰冷，迅速带走他体内的温度。他的动作瞬间僵住，所有的力气仿佛都随着那颗子弹被抽离了身体，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边的黑暗和冰冷急速坠落。视野最后看到的，是虞倾寒惊愕回望的脸，和她身后那片绝望的水下黑暗。
虞倾寒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推开的同时，也清晰地看到了周澈中枪时身体那剧烈的震颤，以及从他身后弥漫开来的、迅速扩散的鲜红血雾。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但多年的历练让她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没有哪怕千分之一秒的犹豫，她如同一条矫捷的箭鱼，猛地折返回来，一手死死抓住周澈已经开始无力下沉的胳膊，另一只手以快到留下残影的速度拔出备用的水下麻醉镖枪，凭借肌肉记忆和直觉，对准那名正要继续射击的袭击者暴露在面镜外的颈部要害，冷静地扣动了扳机。
镖针带着微弱的气泡，精准地命中了目标。袭击者的动作立刻变得僵硬迟缓。虞倾寒看也不看结果，用单臂环抱住周澈的胸膛，以惊人的核心力量和意志力，双腿疯狂打水，拖着完全失去意识的周澈，像一道绝望的黑色闪电，奋力钻出了那个狭窄的生死通道，重新进入来时的水下裂缝。
身后的追击并未停止，子弹不时从身边掠过，但复杂的水下地形和虞倾寒毫无规律的规避动作，使得对方的射击失去了准头。虞倾寒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带他活下去。她凭借着卓越的方向感和求生本能，拖着沉重的负担，在黑暗、寒冷、充满死亡威胁的水下迷宫中拼命游动。周澈伤口的鲜血在身后拖出一道逐渐稀释的淡红轨迹，像是指引着死亡的道路。他的身体冰冷，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偶尔从面镜旁逸出的细微气泡，证明着他微弱的生命迹象。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们终于冲出了水面，回到了那个停放潜水器的、相对安全的芦苇荡。虞倾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周澈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推上潜水器狭窄的登陆平台，自己也几乎虚脱地爬了上去。她迅速关闭舱盖，按下紧急下潜按钮，潜水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缓缓沉入幽暗的湖水深处，将那片充满杀机的水域和可能的追兵暂时甩在身后。
狭小的舱内，红色的应急灯无声地旋转闪烁，将内部映照得一片血红。周澈瘫倒在冰冷的金属甲板上，面无血色，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肩胛骨下方的弹孔仍在不断渗出温热的鲜血，迅速在身下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红色。湖水混合着血液，浸透了他的潜水服，也染红了虞倾寒的双手。
虞倾寒跪在他身边，徒劳地用急救包里的所有止血棉纱紧紧按压住那个可怕的伤口，试图堵住生命的流失。她的手上、手臂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他的血，那温热而粘稠的触感，让她感到一阵阵冰冷的眩晕。她一遍又一遍地、近乎偏执地呼叫着周澈的名字，声音失去了所有的冷静和自持，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周澈！听着！保持清醒！看着我！睁开眼睛看着我！”
周澈长长的睫毛微弱地颤动了几下，视线模糊而涣散，最终艰难地聚焦在虞倾寒沾满了水珠、血渍和汗水的脸上。那张总是冷静精致的面容，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仓皇和疲惫。他想对她说点什么，想告诉她别管他了，想问问蓝钥怎么样了，但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些破碎而微弱的气音。剧烈的疼痛、失血过多带来的极致寒冷和窒息感，像潮水般一波波吞噬着他的意识，世界在他眼前不断褪色、缩小，最终只剩下虞倾寒那双紧盯着他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和那只死死按压在他伤口上、传递着微弱力量的手。这感知，成了将他从无边黑暗中勉强拉住的、最后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
潜水器在自动驾驶模式下，沿着预设的隐蔽路线，在黑暗的湖底无声潜行，将所有的危险和喧嚣暂时隔绝在外。但在这狭小、充斥着血腥味的金属舱体内，一场更为残酷的、与死神的赛跑才刚刚开始。虞倾寒看着周澈生命体征监测仪上不断跳动的、越来越微弱的数字，看着他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坚硬，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她知道，这次行动的代价，沉重得超乎想象。而这场由“晨曦计划”引发的、深不见底的博弈，因为这一枪，已经彻底进入了你死我活的崭新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