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酿的醇香，蟠桃的甜腻，还有各色灵果珍馐蒸腾出的奇异芬芳，几乎凝成了实质的云雾，在流光溢彩的瑶池仙台上空氤氲流转。琉璃盏相碰的清脆叮当，淹没在众仙兽恣意的笑语喧哗之中。龙吟低沉威严，虎啸豪迈粗犷，猴子的尖声嬉笑穿插其间，连那敦厚的老牛，也眯着眼，发出满足的“哞哞”声。金鳞闪耀，毛色如锦，一片神光瑞气，将这“十二地支”初定的盛宴，烘托得如同九天之上永不落幕的庆典。
盛宴的角落，光线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走，沉淀下一片格格不入的幽暗。
蛇盘踞在那里。
它将自己盘成尽可能小的一圈，灰绿色的鳞片在喧嚣的华彩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如同深潭底部被打捞上来的、未曾见过天日的古老石头。喧嚣是火，它是冰。那些鼎沸的笑语、推杯换盏的热络、彼此鳞爪皮毛摩擦的亲昵，像滚烫的潮水拍打着它身周的礁石，却一丝一毫也浸润不进它的世界。它微微垂着头，竖立的瞳孔里，倒映着远处觥筹交错的流光溢彩，却只沉淀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疏离。热闹是他们的，与它无关。从诞生那一刻起，那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唇齿间天生蕴藏的致命之物，便像一道无形的、带着荆棘的墙，将它隔绝在所有温暖之外。
一个蹦跳着的、雪白的身影闯入了这片角落的寂静。
是兔。它刚刚从老牛那里讨了一颗水灵灵的仙露草，三瓣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纯净如红宝石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快乐。或许是想找个清静角落慢慢享用，或许是单纯被这角落里不同寻常的“安静”所吸引，它毫无防备地蹦了过来。
“咦？你也在这里呀？”兔子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好奇的甜腻，打破了蛇刻意维持的、与世隔绝的薄冰。
距离太近了。
近到兔子身上那暖烘烘的、如同春日新晒干草般的气息，带着阳光和生命的暖意，毫无阻碍地扑面而来，首首撞向蛇盘踞的冰冷领域。
就在兔子的前爪几乎要触碰到蛇盘踞的边缘岩石时——
一股无形的、极其阴冷的寒气，骤然从蛇微微起伏的身躯上弥漫开来！
那不是普通的低温，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带着湿滑死寂意味的森寒。仿佛瞬间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连骨髓都能冻僵。
“呀——！”兔子短促尖锐的惊叫如同琉璃盏骤然碎裂！
它像是被无形的毒针狠狠扎了一下，猛地向后弹跳开去，动作之大，撞翻了旁边矮几上一个盛着琼浆的玉壶。晶莹的液体泼洒出来，流淌在光洁的云石地面上，映出兔子惊骇欲绝、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它雪白的绒毛根根倒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红宝石般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只剩下纯粹的、本能的恐惧，死死盯着角落里那个盘踞的、如同噩梦化身的灰绿身影。
玉壶倾覆的脆响和兔子凄厉的尖叫，如同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整个瑶池仙台的喧嚣！
所有的笑语，所有的碰杯，所有的咀嚼……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秒，无数道目光，如同骤然点亮的、带着审视与戒备的冰冷探灯，齐刷刷地从西面八方聚焦而来，牢牢钉死在角落那片幽暗之上！
龙的巨大头颅缓缓转了过来，金红的竖瞳微眯，带着审视神祇俯瞰尘埃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虎停下了与猴子的嬉闹，粗壮的尾巴不安地在地面扫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般的咕噜声。猴子机警地窜上了老牛的背脊，抓耳挠腮，金睛火眼一眨不眨。连最温顺的羊，也下意识地往牛的身后缩了缩，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不安。空气里弥漫开来的仙酿甜香，仿佛瞬间被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污染，变得滞涩而紧张。
“嘶……”不知是谁，极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细微的声音，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猜忌与恐惧的闸门。
“又是它……那股子阴气，冻得我鳞片都要裂了！”一条锦鲤化形的仙侍低声嘟囔，抱着托盘迅速远离。
“天生带着不祥，离它远点没错！”一只仙鹤梳理着羽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
“兔子最是敏感胆小，瞧把它吓的……啧，那寒气，怕不是带着毒吧？”窃窃私语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审判。
蛇依旧盘踞着，仿佛一尊冰冷的石雕。
可在那低垂的眼睑下，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绷紧，在绝望地颤抖。它感到无数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它冰冷的鳞片上，烫得它灵魂都在蜷缩。那些低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它试图深埋的、名为“异类”的伤口。
就在这时，它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唇吻内侧，那两枚与生俱来、深藏于颚骨之中的细长毒牙，不受控制地微微弹动了一下！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毒液，瞬间在牙尖凝聚、充盈，带来一种既熟悉又令它无比憎恶的鼓胀感。
这感觉，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耻辱标记，瞬间点燃了它压抑许久的、岩浆般的羞愤！凭什么？凭什么这天生带来的、它自己也无法彻底掌控的东西，就成了它的“原罪”？成了它永远无法融入光明的理由？成了所有警惕、排斥、厌恶目光的源头？！
一股暴戾的、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窜上它的头颅！它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昂起头，对着这片虚伪的热闹、对着那些冰冷的视线，亮出那对象征着“不祥”的毒牙！让那冰冷的毒液喷溅而出，让恐惧彻底化为现实！既然你们认定我是灾厄，那我……
就在这毁灭的冲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临界点——
“嗯？”
一声低沉、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鼻音，如同洪钟般压过了所有细碎的私语。
是老牛。它不知何时己放下了嘴边的仙草，巨大的头颅转向角落，那双总是温和慈祥的牛眼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与凝重。它的目光，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是平静地、深深地，望进了蛇那几乎被疯狂和绝望吞噬的竖瞳深处。那目光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的叹息？
这一眼，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
蛇体内沸腾的羞愤与毁灭欲，被这平静到近乎悲悯的目光狠狠刺穿、冻结。那股凝聚在毒牙尖端的冰冷毒液，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它高昂头颅、亮出毒牙的冲动，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死死摁了回去。
最终，它只是更紧地将自己盘踞起来，头颅深深地、深深地埋入冰冷的躯体之下。唯有那两枚毒牙的轮廓，在它紧抿的唇线间，留下两道无法忽视的、锐利而冰冷的阴影，如同刻在命运之上的、洗刷不掉的罪痕。
瑶池仙台上的笑语，在短暂的死寂后，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小心翼翼地重新响起。只是那热闹之下，无形的沟壑己然形成。角落那片幽暗，成了盛宴上心照不宣的禁区，一块被所有温暖和色彩刻意绕开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孤岛。
云端之上，高踞主位的玉帝，手持琉璃盏，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那片角落的阴影，又投向远处重新融入热闹的雪白兔子，最后落在老牛那沉静如渊的侧影上。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悄然漾开，随即又归于一片莫测的深邃。这看似祥和的生肖初定，暗流己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