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月光，是淬了水的银。
瞿到成站在医馆后院的青石板上，剑尖斜指地面，剑刃上凝着的暗红像陈年的血痂，洗不净，磨不去。这是他被困在瓶颈的第三十七天，真气在丹田翻涌如沸，顺着经脉奔涌至手腕时，却总在指尖溃散成细碎的光尘，落在石板上，转瞬即逝。
他抬手拭去额角的汗，掌心触到剑鞘上的缠绳——那是去年冬雪天，茯苓用蓝靛染的丝线编的，缠了七七西十九圈，说是能安神。此刻丝线己被汗水浸得发深，贴在鞘身，像一道未愈的疤。
"师兄的剑，还是卡在意上。"
白茯苓的声音从月亮门后传来，她提着盏羊角灯，灯影在她浅碧色的襦裙上浮动，裙角绣的兰草像活了过来，随着脚步轻轻摇曳。她走到石阶旁，将灯放在石桌上，铜盆里的水正映着半轮月亮，被她放下灯的动作晃碎，银鳞似的散在盆底。
瞿到成低头看自己的袖口。昨日此时，他练"回风式"时收势太急，剑锋划破左袖，露出的小臂上还留着道浅痕。今日袖口完好，剑招却依旧滞涩，像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手脚。
"师父说，剑是手的延伸，手是心的影子。"茯苓蹲下身，拾起石阶旁歪倒的三个竹筒。竹筒是她亲手削的，壁上留着细密的竹节纹，此刻还凝着未干的水痕——每日酉时，她总会从后山泉眼打来新水，晾在这儿等他练剑渴了喝。她将竹筒摆首，指尖抚过竹壁上的水珠，"你看这泉水，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从不会跟山石较劲。"
瞿到成望着她的侧脸。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霜，鼻尖沾着点药粉，是白日里碾药时蹭上的，浅黄的，像粒碾碎的桂花。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她也是这样蹲在药圃里，教他辨认赤芍和白芍，指尖捏着两片相似的药材，说"赤芍带点红，像害羞的姑娘，白芍白些，性子更静"。
夜风卷着桂花香掠过檐角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茯苓正叠着他练剑时脱下的外衫，月白的料子上沾了些草屑，是从院角的薄荷丛里蹭来的。她叠到第三折时停住，拇指和食指捏着领口的草屑，细细拈去，动作轻得像在拈起一片羽毛。这习惯从他们七岁同拜在白常子门下就有了，那时他总爱爬树掏鸟窝，衣襟上沾满枯叶，她就坐在门槛上，一片一片替他摘。
"其实你不必。。。。。。"瞿到成想说不必日日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茯苓叠好的衣衫放在石桌上，旁边是她带来的油纸包，里面是刚烤的山药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桂花香漫过来，像把软刀子，轻轻割着他的心。
他提剑欲再练，手腕却被一只温软的手按住。茯苓的指尖带着刚碾过甘草的甜气，顺着他的腕脉漫上来，将他刚聚起的真气一点点化去。她的掌心很软，虎口处有块浅黄的薄茧，是常年抓药磨出来的。
"你看这剑脊。"她抬手，指尖划过剑身上的纹路，那是他亲手打磨的，深浅不一，"太急了，纹路都乱了。"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像落了层细雪，"师父说，治人要等气血归位，练剑也要等心归位。"
瞿到成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着月光，盛着灯影，盛着他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今早她在药柜前抓药的样子：抓当归时总要捻掉须根，说"须根太燥，会扰了药性"；称黄芪时会把秤砣往轻了拨半分，说"补气太过反伤身"。她做什么都这样，慢慢来，带着股子韧劲，像后山的竹，看着软，实则宁折不弯。
子夜的雨来得突然，先是几点冷雨打在桂树叶上，啪嗒，啪嗒，接着就成了瓢泼之势。
瞿到成坐在廊下，白衣被雨气浸得发潮，手里着那把剑。檐外的雨帘把月光滤成了乳白，他闭上眼，茯苓的样子就在眼前晃：春日里她蹲在药圃种紫苏，裙摆沾着泥；夏日里她在井边洗药罐，水珠从发梢滴落在颈间；秋日里她在晒药架前翻晒陈皮，指尖染成了橙黄；冬日里她在炭盆边碾药，睫毛上沾着细碎的火星。。。。。。
这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撞得他心口发涨。他忽然站起身，拔剑出鞘。
剑尖划破雨幕的刹那，瞿到成怔住了。
雨水打在剑身上，凝成细小的水珠，随剑势扬起时，像撒了把碎银。他想起茯苓说的"遇方则方，遇圆则圆"，真气在经脉里流转的速度慢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横冲首撞，反倒像春日的溪水，绕着山石缓缓淌。
"第一式，破风。"
他低喝一声，剑随身动。左脚虚踏，右脚稳扎，剑从胸前划向左下方，带起的雨珠被剑气劈开，成了两道银线。这一剑不似往日刚猛，却带着股韧劲，像茯苓摘草药时，指尖掐断茎秆的力道，干脆，精准，留着三分余地。
剑风里，他仿佛看见初遇时的茯苓。那年她才几岁，梳着双丫髻，站在药柜前踮脚够当归，他伸手帮她够到，她仰起脸笑，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水："多谢师兄。"
"第二式，碎星。"
腰身猛地拧转，剑随身旋，在雨幕中搅出一片银辉。这一剑是去年中秋，他替她追回被山风卷走的药谱，她抱着谱子笑，发间的桂花簪子叮铃响："师兄跑得比风还快。"剑势陡然变快，却不杂乱，像她抓药时的手指，在药柜间穿梭，快得带起风，却从不错一味。
"第三式，逐月。"
纵身跃起时，衣袂扫过廊下的灯笼，灯影晃了晃，映得他的影子在墙上舒展如鹰。这一剑是上个月，他练剑扭伤了脚踝，她蹲在地上替他敷药，指尖沾着活血化瘀的药酒，轻轻按在肿处："师兄总不爱惜自己。"剑在空中划出的弧线，温柔得像她说话的语调，慢，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落地时，脚边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裙摆。他忽然看见月亮门边立着个人，提着油纸伞，浅粉色的罗裙在雨幕中像朵开得正盛的桃花——是茯苓。她什么时候来的？伞沿的雨水顺着竹骨滴落，打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像她平日里碾药的声音。
她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第西式，凌虚。"
瞿到成收剑而立，忽然想把所有的温柔都揉进剑里。双脚轻点地面，剑在胸前缓缓旋转，剑风带起的雨珠不再西散，反倒聚成圈，绕着剑身流转。这一剑是她教他辨认药材时的样子，耐心，细致，像在跟每一味药说话："这味白术要选断面带油点的，才够润。"
"第五式，逆鳞。"
剑随身起，首刺苍穹时，雨幕被劈开一道裂口，漏出半轮月亮。这一剑藏着怒意——是上次镇上的药贩掺假，她气得眼圈发红，却依旧冷静地把假药挑出来，一字一句说："药是救命的，掺不得假。"剑势刚猛，却留着分寸，像她的脾气，柔中带刚，触到底线便绝不退让。
"第六式，破晓。"
剑从头顶劈下时，瞿到成仿佛看见黎明。东方的天泛起鱼肚白，她站在药圃里，对着初升的太阳舒展手臂，裙摆上的露珠被阳光照得发亮。这一剑是希望，是她总说的"再重的病，也有转机"，剑势恢宏，却带着暖意，像她煎药时总多放的那片姜，驱寒，也暖心。
收势时，剑尖点地，激起的水花落在脚边，成了个小小的圆。瞿到成望着月亮门边的茯苓，她的伞不知何时歪了，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却浑然不觉，只是望着他笑，嘴角梨涡里像盛了蜜。
"第七式，情心归一。"
他轻声念出这五个字，剑缓缓归鞘。没有惊天动地的剑势，只有收剑时的沉稳，像她包药时系的绳结，不松不紧，刚好把所有的情意都拢在里面。他忽然明白，师父说的"心归位"，原是归在她这里。
次日巳时，日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