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铺前屋的阳光，己爬到柜台的第三格抽屉上，照得“当归”二字的红纸签泛着暖。秦墨山将空碗放在案上，粗瓷碗底与案面碰撞，发出轻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那麻雀扑棱棱掠过药铺的幌子，翅膀带起的风，吹得“济世堂”三个字微微颤动。
陈掌柜正用铜碾子碾着苍术，药粉簌簌落在碾槽里，带着股辛香。见他们回来，他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药末：“粥……还合口？”
潘汉文想起碗里那五粒米，嘴角动了动，没说话。秦墨山却答得平静：“多谢掌柜的小米粥，比那棚子里的实在。”
陈掌柜的碾子顿了顿，目光往镇口的方向瞟了瞟，压低声音：“张乡绅的粥，也就哄哄盼着救命的人。真要填肚子，还得是实打实的粮食。”他把碾好的苍术粉倒进纸袋，用麻线扎紧，“二位这是……要再去别处转转？”
“想问问黑山寨的事。”秦墨山在药铺的长凳上坐下，槐木杖斜靠在凳腿，杖头的“镇”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听镇上乡亲说，那伙匪患闹得凶？”
陈掌柜的手猛地收紧，麻线勒进掌心，留下红痕。他往门外看了看，确认没人路过，才把碾子往旁边一推，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老先生问这个做什么？”眼里的温和淡了些，多了层警惕，“黑山寨的匪不是好惹的，咱们小老百姓，躲都来不及，犯不上沾惹。”
“只是好奇。”秦墨山指尖叩着案面，节奏平稳，“我们走南闯北，见多了盗匪，却少见像这般，能把一个镇子祸祸成这样的。想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大能耐。”
陈掌柜的眉头松了些，却依旧紧绷，他拿起案上的铜壶，给师徒二人各倒了碗凉茶，水汽氤氲里，他的声音才慢慢松开：“黑山寨在镇西的黑风山上，那地方三面是悬崖，只有一条窄路能上去，易守难攻。前几年还是伙散匪，不成气候，前年冬天来了个新头目，听说姓王，一手‘开山斧’使得厉害，硬是把周围几股小匪拢到了一块儿，才成了气候。”
他喝了口凉茶，喉结滚动，像是在压下什么：“至于人数……没人真数过。每次下山抢劫，领头的带着三十来号人，个个挎刀带枪，凶神恶煞。但寨子里肯定不止这些，估摸着近百号是有的——光看他们抢的东西，就知道人不少，粮食、布匹、银钱，啥都要。”
潘汉文听得攥紧了拳头，铁扇的扇骨硌着掌心，生疼。他想起柳溪村的猎户，说过“狼群最可怕的不是狼多，是有个头狼”，这黑山寨的王头目，怕是就像那恶狼的头。
“上次抢劫，是啥时候？”秦墨山追问，目光落在陈掌柜小臂的旧疤上——那疤像道扭曲的蛇，该是刀伤。
陈掌柜的目光暗了暗，指尖在旧疤上：“二十天前。那天刚下过雪，地上滑，他们就选在那天动手，说是‘雪天路滑，官府追不上’。抢了东头的李铁匠铺，还烧了铺子，李铁匠被他们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家……”他顿了顿，声音发颤，“还抢了张乡绅家，说是搜出两箱银锭，扛着就走了。”
“就没人反抗？”潘汉文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愤懑，“三十来号人，镇上的汉子凑一凑，总能拼一拼吧？”
陈掌柜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眼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灯：“反抗过。去年春天，镇上的赵拳师，年轻时在少林寺待过，见他们抢粮，抄起铁尺就上去了，说‘拼了命也不能让妻儿挨饿’。结果呢？”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被那王头目一斧子劈在胸口，就死在镇口的老槐树下，当着几十号乡亲的面。他媳妇抱着孩子哭晕过去，孩子才三岁，吓得只会喊‘爹’……”
药铺里静得能听见铜壶滴水的“嗒”声。阳光爬到“黄连”的抽屉上，那苦味仿佛顺着纸签渗了出来，弥漫在空气里，涩得人舌根发麻。
秦墨山的指节在案面上叩得更紧，白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里的光，只听见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赵拳师死后，就没人再敢反抗了？”
“谁敢啊。”陈掌柜的肩膀垮了下来，像被抽走了骨头，“杀一儆百，那伙匪就是要让咱们怕。李铁匠被打断腿时，趴在雪地里求饶，说‘东西都给你们，别杀我’，他们还是笑着打断了他的腿，说‘让你记着，啥叫规矩’。”他抹了把脸，不知是汗还是别的，“官府也报过，县衙派过捕快，可黑风山的路太难走，捕快刚到山口，就被滚石砸了回来，伤了两个，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就这么……算了？”潘汉文的声音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不算还能咋样？”陈掌柜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疲惫，“能跑的早跑了，剩下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走不动的。日子久了，就习惯了——抢就抢吧，只要留条命，总有口粥喝。”他看向秦墨山，眼神里带着恳求，“老先生，听我一句劝，你们是过路的，喝完粥就赶紧走，别管这闲事。黑山寨的眼线多，镇上说不定就有他们的人，要是被盯上，麻烦就大了。”
秦墨山没立刻回答，只是望着窗外——镇口的老槐树下，领完粥的人正慢慢散去，有人边走边舔着碗边，像在打捞最后一点米汤。风卷着尘土，扑在药铺的门板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哭。
“我们晓得分寸。”半晌，秦墨山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中午不回药铺吃饭了，去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能帮衬的。”
陈掌柜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镇上没啥好转的，铺子都关着。你们……”
“放心，”秦墨山站起身，拿起槐木杖，“不去黑风山，就在镇上走走。”
陈掌柜还想再说什么，见秦墨山眼神坚定，终究把话咽了回去，只从柜台下摸出两个油纸包：“这里面是几块干粮，芝麻饼，顶饿。路上吃，别饿着。”又叮嘱潘汉文，“小哥，看好你师父，别往西边走，那边离黑风山近。”
潘汉文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饼的温度，是刚烤的，还带着热乎气。他用力点头：“谢谢您，陈掌柜，我们记住了。”
师徒二人走出药铺时，阳光己烈得晃眼。陈掌柜送他们到门口，望着他们的背影，见周围没人，忽然又喊了一声：“老先生！要是看到穿黑短褂、腰间挂着铁牌的，离远点！那是黑山寨的眼线！”
秦墨山回头，对他拱了拱手，没说话。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槐木杖的“笃笃”声混着远处隐约的咳嗽声，在萧条的街面回荡。潘汉文捏着怀里的芝麻饼，饼的温度透过油纸传来，烫得手心发暖，心里却像揣着块冰——他想起赵拳师的死，想起李铁匠的断腿，想起陈掌柜说的“习惯了”，只觉得那阳光都带着股血腥味。
“师父，”他忍不住问，声音发哑，“真的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