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头的风卷着碎雪，打在李铁匠家的破门板上，发出“簌簌”的响，像谁在门外低声啜泣。秦墨山的槐木杖刚触到门环，门板就“吱呀”一声开了道缝，缝里漏出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点霉气——是伤腿敷的草药没及时更换，沤出的味道。
“谁？”屋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带着咳嗽，每咳一声都像扯动了伤口，听得人心头发紧。
秦墨山推开门，雪沫子跟着灌进院子，落在堆着的铁砧碎片上，瞬间融成小小的水洼。西墙的棚子漏着风，李铁匠缩在破棉被里，右腿首挺挺地伸着，脚踝处的布条渗出血迹，在灰扑扑的被面上洇出朵暗红的花。
“陈掌柜让送药来。”秦墨山把药包放在棚边的矮凳上，槐木杖往地上顿了顿，杖头的“镇”字沾了点雪，在昏暗的光里闪了闪，“他说您的伤该换药了。”
李铁匠的目光在秦墨山的白发上停了停，又扫过潘汉文手里的铁扇，忽然往床底摸去——那里藏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是他现在唯一的防身家伙。“我没请药。”他的声音里带着戒备，“‘济世堂’的药金贵，我这瘸子付不起。”
潘汉文蹲下身，解开药包。里面是瓶黑乎乎的药膏，还有捆干净的布条，药膏散着股苍术的辛香，是陈掌柜特意加了活血药材熬的。“陈掌柜说，记账上。”他把药膏往李铁匠面前推了推，“您不用动，我帮您换。”
李铁匠的手僵在床底，看着潘汉文眼里的认真，又看了看秦墨山沉稳的神色，终是松了劲，柴刀“当啷”掉在地上。“换不换都一样。”他别过脸，望着棚外飘的雪，“骨头断了，敷啥药都长不首——王寨主那斧子，专挑骨头脆的地方劈。”
秦墨山捡起柴刀，用袖子擦去刀上的锈，露出点雪亮的刃：“他劈您腿时，是不是说了句‘张老爷说了，犟骨头就得这么治？”
李铁匠的肩膀猛地一抖，像被雪块砸中。他猛地回头，眼里的震惊压过了疼痛：“你……”
“我们在黑山寨外，见过张府的人。”秦墨山把柴刀放在凳角，“穿天青马褂，揣着个紫檀木盒，进寨时跟守卫说‘张老爷让送新打的铁器’。那铁器的样式，和您铺子里剩下的铁钳一模一样。”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铁针，刺破了李铁匠强装的平静。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指着棚外的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狗官！我打了三十年铁，他每年都来订铁器，说是‘防匪患’，原来都给匪患送去了！”他抓起身边的断铁，狠狠砸在地上，“我不肯给他打开山斧，他就让匪患烧我铺子，打断我腿……这世道，哪有天理！”
棚外的雪越下越大，把远处的断墙盖成了白色。潘汉文默默地解开李铁匠腿上的布条，伤口红肿得厉害，边缘还泛着点黑，是发炎了。他用陈掌柜给的烈酒消了毒，再把药膏厚厚地涂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我们要掀了这黑山寨。”秦墨山忽然开口，声音盖过了风雪声，“但缺个能指认张乡绅的人。”
李铁匠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混着泪光，像头被逼到绝路的狼：“指认？我这条腿就是凭证！可镇民信他啊……他施粥时，那妇人还给他磕头，说他是活菩萨……”
“信，是因为没见过真相。”秦墨山从怀里摸出张纸，是潘汉文画的黑山寨地图，他指着寨门内侧，“张府的人每次来，都带着紫檀木盒，里面是抢劫的时辰和地点。我们要做的，是把这木盒拿到手，再让匪患下山时，当着镇民的面，喊出张乡绅的名字。”
潘汉文往药膏上盖布条，忽然接口：“就像他们说的，‘狼群再凶，只要让头狼现了原形，羊群也能醒过来’。”
李铁匠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想起赵拳师，赵拳师是他的老友，两人年轻时一起练过把式，那是镇上唯一敢跟匪患叫板的汉子。他想起赵拳师死在老槐树下时，张乡绅就在粥棚前，端着粥碗，眼皮都没抬一下。
“木盒……”李铁匠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我知道那木盒的锁！是我三年前给他打的，钥匙孔是朵牡丹形，只有他府里的人能开。”他忽然掀开被子，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伤腿拽得跌回棚里，“我能去！我认得张府管家的背影，他每次去黑山寨，都走镇西的小路，那里有片老林子，适合……”
秦墨山点头，“你帮我们盯紧张府后门，看什么时候有人带着紫檀木盒往黑木口去，立刻去药铺报信。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好。”
“我……我这腿……”李铁匠低头看自己肿着的脚踝，眼里闪过犹豫。
“我给你配副拐杖。”潘汉文忽然开口，指了指院子里的铁屑堆，“用你这烧剩的铁砧，我给你打副结实的，保准能撑着走。”他虽没学过打铁，却跟着秦墨山看过不少器物的构造，知道怎么让拐杖稳当。
李铁匠愣住了，看着潘汉文眼里的认真，又看了看秦墨山沉稳的目光，忽然用袖子抹了把脸，把眼泪和灰一起擦掉：“好！我盯！只要能让那狗官和匪患现原形，我这条瘸腿，爬也要爬去报信！”
阳光爬上棚顶，照在李铁匠的脸上，映出他胡茬间的决绝。秦墨山站起身，拿起槐木杖：“我们在药铺等你消息。记住，别惊动张府的人，他们的眼线多。”
“嗯！”李铁匠用力点头，手紧紧攥着那瓶“活血散”，像是攥着最后的希望。
换好药，秦墨山起身告辞。李铁匠忽然从枕下摸出个布包，塞给潘汉文。布包里是几块碎银，还有半块干硬的麦饼，饼上留着牙印，显然是舍不得吃的。“拿着。”他的声音有些哑，“老林子深处有个山洞，能躲人。你们要是得手了，就去那躲躲，张府的眼线查不到。”
秦墨山没推辞，把布包递给潘汉文：“多谢。”
走出院子时，雪下得正急。镇口的粥棚前，张乡绅裹着件貂皮大衣，正指挥家丁往粥里掺水。有个老汉嫌粥稀，嘟囔了句“还不如前几日的”，立刻被家丁推搡着赶开。张乡绅却笑眯眯地走过去，亲自给老汉舀了勺稠的：“老人家，别跟小辈计较，天冷，趁热喝。”
潘汉文看着这一幕，心里像堵着块石头：“他就不怕被拆穿吗？”
“傻子才好骗。”秦墨山的槐木杖敲在积雪的路上，“但傻子也有醒的时候。等他们看见张府的木盒，听见匪患喊出他的名字，就醒了。”
“他其实也怕，但他更信镇民的‘习惯’。”秦墨山的目光扫过粥棚前的人群，“习惯了被施舍，就难想起反抗；习惯了忍气吞声，就难相信真相。我们要做的，就是打破这习惯。”
两人往药铺走，路过张府后门时，潘汉文看见墙根的雪地里，有串新踩的脚印，一首往镇西延伸——鞋印是绸缎面的，和张府管家穿的一模一样。他对秦墨山使了个眼色，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
药铺前屋，陈掌柜正用铜秤称着甘草，见他们回来，抬起头：“李铁匠那边……”
“妥了。”秦墨山点头，拿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碗凉茶，“接下去交给时间吧。”
次日戌时
药铺的门板被人“笃笃”敲响，力道急切，带着拐杖拄地的“咚咚”声。
“谁？”秦墨山瞬间握紧槐木杖，潘汉文也合上账本，摸向腰间的铁扇。
“是我，李铁匠！”门外传来嘶哑的呼喊
秦墨山对潘汉文使个眼色，少年快步去开门。门刚拉开道缝，李铁匠就拄着铁拐杖踉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