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了二日，镖车的轮子碾过湿漉漉的石板，溅起的泥水打在车辕上，啪嗒啪嗒响。唐凌武勒住马时，玄色劲装的肩头己凝了层水汽，远处的山影在暮色里缩成黑黢黢的轮廓，风卷着雨腥气扑过来，越来越浓。
“要下雨了。”吴镇昆的声音从前面飘来，他正用布擦着双刀，刀身亮得能照见人，映着天边最后一缕残阳，像淌着血，“前面山坳里好像有座庙，去那儿避避。”
唐凌武抬头望去，果然见山坳里立着个模糊的影子，飞檐翘角在暮色里勾着，像只折了翼的灰鸟。
他回头扫过身后的队伍——镇西王的亲卫排成两列，玄甲在昏暗中泛着冷光；唐志峰他们的小队紧随其后，腰间的刀鞘被风刮得轻晃；镖局的弟兄们护着镖车，冯老虎正用粗布裹双锤，嘴里嘟囔“别让雨水锈了我的家伙”。近六百人的队伍在空旷的官道上蜿蜒，像条被雨气裹住的龙，缓缓朝着那座山神庙挪去。
刚到庙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打在庙顶的破瓦上，溅起无数水花。庙门是两扇朽坏的木门，上面的门神画像早斑驳了，只隐约能看出持剑的轮廓。唐凌武伸手推开门，门轴“吱呀”一声惨叫，像是骨头要散架。
唐凌武让百里霜上前问，“有人吗？”百里霜的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她月白色的裙摆沾了泥点，手里紧紧攥着香囊，里面的狼牙被体温焐得温热。
殿内忽然亮起一点微光，一个穿灰布僧袍的小沙弥举着盏油灯走出来，十三西岁的样子，眉眼清秀，见满殿涌进来的人，吓得往后缩了缩，油灯在手里晃了晃，油星子溅在僧袍上：“你……你们是？”
“我们是赶路的，想借贵地避避雨。”唐凌武拱手，目光扫过殿内——供桌积了层厚灰，神像的半边脸塌了，露出里面的泥胎，墙角结着蛛网，却意外地宽敞，容得下几百人。
“师父！有客人！”小沙弥朝着后殿喊，声音里带着怯意。
后殿传来一阵缓慢的脚步声，一个盲眼老僧拄着竹杖走出来，僧袍洗得发白，领口打着补丁，眼窝深陷，却像盛着两潭静水，透着股沉淀了岁月的沉静。他停在供桌前，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施主们随意吧，庙小，委屈各位了。”
唐凌武让亲卫在外殿守着，安排在庙周围，镖师们把镖车停在殿角，自己带着百里霜、唐志峰、吴镇昆往内殿走。小沙弥己点亮了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把众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忽长忽短，像在跳舞。
“多谢大师收留。”唐凌武拱手，目光落在老僧空荡荡的眼窝上，“不知大师法号？”
“老衲慧能。”老僧的声音像殿外的雨，不急不缓，“这位施主，可是镇西王世子唐凌武？”
唐凌武一愣，身后的唐志峰眉头瞬间蹙起——他们从未自报家门，这盲眼老僧怎会知晓？吴镇昆的手悄悄按在了刀柄上，百里霜也往唐凌武身后缩了缩。
慧能像是察觉到他们的戒备，轻轻笑了笑，竹杖又往地上点了点：“施主不必惊慌，老衲虽眼盲，却能闻出施主身上的虎头枪穗气——那是北域的牦牛尾，只有镇西王府的人才会用这种穗子。再说，施主说话时，底气里带着三分沙场气，七分王府的规矩，除了那位年少成名的世子，江湖上再无第二人。”
唐凌武释然一笑，拱手道：“大师好见识。”他示意百里霜坐下，自己在老僧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晚辈唐凌武，这位是舍妹百里霜，家叔唐志峰，还有长风镖局的吴镖头。”
慧能点点头，竹杖指向吴镇昆：“吴镖头的双刀，是玄铁混了陨铁打的吧？刀刃上的缺口，七处是被狼牙棒砸的，三处是被软剑划的，走南闯北二十年，不容易。”
吴镇昆惊得站起身，双手抱拳：“大师竟能……”
“老衲的耳朵，比眼睛管用。”慧能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目光转向唐志峰，“这位施主的刀鞘里，藏着三枚透骨钉，是西域的手法。老衲猜，施主定是镇西王府的护卫统领？”
唐志峰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大师好见识。”
百里霜在一旁听得咋舌，悄悄拽了拽唐凌武的袖子，眼神里满是好奇。唐凌武拍了拍她的手，转向慧能：“大师久居此庙，竟对江湖事如此了解。”
“庙虽破，往来的香客却杂。”慧能的指尖着竹杖上的纹路，“有走镖的，有赶脚的，还有些避祸的，坐下来喝碗热茶，话就多了。”他顿了顿，忽然问，“施主们这是往西北去？”
“是，去武康城。”唐凌武答，“晚辈要去禁军历练。”
“禁军历练？”慧能笑了，眼窝虽空，却像能看透人心，“年轻人大志可嘉。只是……施主觉得，这历练是为了什么？”
唐凌武想了想，道：“强身，明志，护一方安宁。”
“那安宁，又靠什么护？”慧能追问，竹杖在地上轻轻敲了敲，“是靠手中的枪，还是靠王府的权？”
殿外的雨声忽然大了，砸在庙顶的破瓦上，像有人在擂鼓。唐凌武望着跳动的灯苗，缓缓道：“晚辈以为，权欲如锋。握得好，能护人；握得不好，能伤人。就像枪尖，既能刺穿敌人的咽喉，也能误伤自己人。”
慧能的指尖顿了顿，过了片刻才点头：“施主有此见地，难得。老衲原以为，世家子弟眼里，只有金戈铁马，没有民间疾苦。”
“大师谬赞了。”唐凌武苦笑，“晚辈也是听得多了——府里的老仆闲聊时说过，二十年前，王爷镇守西北时，曾因一念之仁，放过了个溃兵，结果那溃兵转头引了敌军入关，害了三百将士。那时候晚辈就想，权柄这东西，太重，得小心托着。”
“二十年前……”慧能的声音低了些，像是陷入了回忆，“那时候，老衲还在云游，路过西北的天狼居山，正好遇到过镇西王。”
唐志峰猛地抬头：“大师认识王爷？”
“何止认识。”慧能的嘴角泛起一丝淡笑，“那时他刚剿灭了无忧门，胸口受了掌伤，深可见骨，是老衲给他敷的药。”
“无忧门？”百里霜好奇地问，“那是什么门派？”
“一个早就销声匿迹的江湖门派。”唐志峰的声音沉了沉，“二十年前搅动江湖，据说门里的高手能以一敌百，后来不知为何，忽然被朝廷定为邪教，由王爷领兵剿灭了。”
慧能轻轻叹了口气：“说是邪教，其实啊……不过是碍了某些人的眼。无忧门主张‘人人平等’，触了世家的利益，又与当时祸乱朝廷的‘天门’走得近，才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