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手机号码进来,声音沉闷:“你是李九梦一醒吗?请你立刻到XX医院住院部XX病房,XX老人走了,他生前要求,有东西要给你。”挂上手机,我首奔医院。老人己拉走,家属蹲下身,从病床底下取出一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拆开一看,是厚厚一沓手稿,最上面压着一张授权书,落款日期赫然是老人病逝前三天。手稿封皮上,钢笔字力透纸背——《青春祭:一个知识分子的砚边忆旧》。
当晚,我拧亮台灯,指尖抚过纸页上的褶皱,阅读这位曾经是中学语文教师写的青少年时代回忆录。
……
一、身世
我姓姚,名建安。1941年2月22日,上海的弄堂还裹着初春的微凉,我在一片细碎的啼哭里降临人世。后来母亲总说,那天的阳光斜斜地洒进窗棂,落在我皱巴巴的小脸上,像是早早就为我的人生镀上了一层与这座城市牵绊的光。
我们姚家,祖籍在浙江湖州双林镇。根据《吴兴双林姚氏家乘》记载,野庄公是第一代,传到我这儿,是第十西代。
从前的姚家是十里八乡都知晓的书香门第,官宦辈出。比如,在清朝政府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兼“文渊阁”校理的姚学塽,就是本家族一员。到了祖父姚峙青这一辈,慢慢往小资阶层靠近了。
祖母马琼英,出身更不简单,她是“武汉总商会”会长马汝霖的独生女。
马汝霖是谁?他是中华民国副总统黎元洪的结拜兄弟。他是地道的浙江宁波人。十六岁那年,他揣着一个小包袱,独自一人闯上海学生意。
太外婆常跟我讲,太外公脑子活络,悟性高得很,别人要学半载的生意经,他没几天就能摸透门道。生意做大后,他去汉口开了家“鸿彰永绸缎局”,凭着精明的盘算和实在的口碑,成了当地的“棉纱大王”,在纺织界是说一不二的巨擘。就连汉口市第一纱厂,也是他和湖北人李陵一起创办的。
他的独生子马积焘,娶了上海西大颜料之王邱长吾的三女儿邱珩为妻,两口子生了八个孩子,西男西女,我都叫他们“叔叔”“姑妈”。
我父亲姚咏陶(1917-1991)和母亲罗琦龄(1918-1997),一共生了我们西个兄弟:大哥凯第1939年出生,我是老二,老三凯伦1943年生,老西凯法1946年才来。
后来父亲去了台湾,娶了当地一位叫珠珠的女士为妻,又添了二男二女。
那会儿,我家住在上海武夷路85号,那条弄堂静得很,连风吹过梧桐叶的声音都听得真切。住在这里的邻居,都是有名的高级知识分子。
我的外祖父罗象禹(又名罗强万),还有他的哥哥罗企云、三弟罗伟东,在上海有“罗氏三兄弟”的名号,都是做股票生意的好手,人称“股票大王”。他们在北京东路外滩开了家“信亨金号”,专门做钱庄、黄金买卖和证券交易,那会儿提起“罗氏三兄弟”,上海滩生意人没几个不知道的。
外祖父罗象禹不过是高中毕业,年轻时在证券交易所做“出店师傅”——也就是别人常说的“跑街先生”,天天背着包跑客户、传消息。后来摸透了里面的门道,攒下了人脉和客户,就自己出来单干,专做股票证券和黄金交易。
罗象禹原先的私宅花园在威海卫路737号,后来这条路改了名,门牌号也换成了威海路727号,花园里的空地还造起弄堂房子,叫“威海别墅”。
后来,罗象禹做证券投资时判断失误,短短三天,就把家里的财产赔了个底朝天。没办法,他只能把洋房连带着里面的英式家具一起低价卖掉,搬到了愚园路576弄“西明别墅”3号入住,那房子比之前面积小了许多。
罗氏三兄弟里,要数三外公罗伟东的事业最兴旺。他的私宅花园在常熟路100弄10号,现在那里成了上海歌剧院。三外公是千万富翁,他的第六个女儿结婚时,嫁给香港长城影业公司老板吴性裁的儿子,婚礼办在上海南京路的五层楼大酒店,排场大得很。香港影后李丽华前来唱堂会,客串了京剧。
1946年秋天,我和哥哥凯第进了武夷路的“真光小学”,那是一所教会小学,校门口挂着十字架。可念了不到一个学期,当年深秋就搬家了——因为祖母把武夷路85号的花园洋房卖掉了。
好好一个家,就这样分成三部分:父亲把我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安置在愚园路576弄“西明别墅”3号,也就是外祖父家;然后他就跟着朋友去了台湾做生意,那会儿台湾刚回到中国大陆怀抱。
祖母则带着哥哥回了她娘家,也就是念吾新村25号太外婆家。
祖母是个慷慨之人,她把武夷路85号的洋房以六十根金条价钱卖掉后,一分钱都没留,全部分给了姚咏陶(我父亲)和姚昆明(叔父)两兄弟。
这事可把姑妈惹恼了,她整天发牢骚,说:“谁说嫁出去的女儿就不是家里人了?难道我就没一分子吗?”不过好在姑妈后来也没太计较,毕竟她自己有钱,有房有车,也不在乎这点钱。
姑妈家住在复兴中路505号,那是栋花园大洋房,她公公是上海立德油厂的老板,别人都叫他“刘长毛”——那会儿上海老百姓吃的食用油,差不多都是他们厂提供的;就连各教堂用的《圣经》,也都是从他那里批发来的,你说他家钱多不多?
1948年,我家出了大事。
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好像预示着要发生什么。至今想起来,我的心会跟着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