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踟蹰,“这话由我来说合适吗?”
“拜托了,你知道我的,最不擅长面对这种动感情的场合。”她露出恳求的表情。每当此时,再麻烦的请求我都不得不心软答应下来。
我回到小吃街,马鑫面馆的门口。那对老夫妇依旧忙着招待客人。我举起蔬菜口袋,刚准备打招呼,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与毫无社会经验的我不同,李子桐肯定知道在外生活需要哪些必需品,并早就为自己准备齐了。可刚才她和我是仓促间在街上遇见的,肯定什么也没带。
若想继续逃亡之旅,肯定得先回来把换洗衣物之类的必需品带走。再不济也得拿走存款,可她却根本没打算回来取。
何况以我的了解,她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若非迫不得已,肯定会向于自己有恩的夫妇俩正式辞别才对。
“难道说……”我把蔬菜扔在地上,飞速瞄了眼手表,七点十分,今夜最后一班回城关的列车即将发车。
我竭尽全力跑回火车站,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翻过栏杆冲进候车厅。远远地看到铁轨上停着一辆绿皮火车,旅客们鱼贯涌入车厢。我一边跑一边观察,终于发现李子桐排在二号车厢的队伍末尾。
此时我已经冲到了检票口,不由得喊出了她的名字。她转过头,表情十分复杂地望着我。
我企图再度翻越检票口的栏杆,但遇上了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前后夹击,被按倒在地。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了。李子桐站在车厢门口,对我喊了句什么,声音完全被遮盖了下去,但口型像是“对不起”。
由于我尚未成年,理所当然地被车站移交给了铁路警局。警察还没开口,我就迫不及待地交代了自己是离家出走的学生,并报上了户籍所在地的城市,希望能尽快送我回去。
“你急也没用,今晚没车了。”穿便服的警察打着哈欠说道。
我搭上回程火车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我知道此时多说什么也没用了。
民警护送着我出了站,远远看到父亲等在铁栅栏对面。麻烦大了,我本能地意识到。但不可思议的,感觉不到什么情绪波动,既不畏惧也不恐慌。
父亲向领我过来的民警鞠躬致谢,拉着我出了车站。
“累了吧,赶紧回家睡一觉吧。”他柔声说,与平时粗硬的音调大相径庭,口音十分僵硬。
“李子桐回来了吗?”我问。
“早到了,比你早个十多小时,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你们拿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关起来了?她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情有可原……”
“好啦,她那边你就不用担心了,警方的审讯都是要合法合规的。如果她的证词属实,应该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
放她出来?我愣住了。在说什么呢,那可是两条人命啊。
父亲也愣住了,“你说什么呢,那孩子是来报案的,又不是自首。”
如父亲所言,李子桐在警局并未遇上麻烦,很快恢复正常上学了。
趁课间休息时间,我迫不及待地赶往一班教室门口。没看到高阳。李子桐坐在第三排靠走廊的位置,正埋头看书。头发勉强恢复到了耳垂的位置,但看起来仍然十分不协调。
我敲了敲窗户,她很吃惊地抬起头,眯起眼睛。
“有事想问你。”
她没多问,起身走出教室。
教室里沸腾起来,大家都很感兴趣地盯着我们,女孩子们用胳膊肘互相捅着对方,窃窃私语。我这才意识自己的行为有多鲁莽——经历了这么多事,李子桐正处于风暴的中心地带,所有人都好奇她身上究竟藏有什么样的谜团。强行将她叫出来,好像已经充分地回应了同学们的猜疑和期待。
但我实在想知道真相。
经过反复纠缠,我终于从不耐烦的父亲嘴里撬出了警方目前所理解的事实版本,也就是李子桐去警局报案并交代的那个版本。
她坦率地向警方交代了自己是被领养的孤儿。对于这一事实,负责案件的调查人员十分惊讶。但前往李学强的老家调查后,她的说法得到了证实。尽管收养并更改户口的事李学强做得十分隐秘,但终究瞒不过老家的亲属。暗中传言并讥笑李家夫妇的人着实不少。何况再怎么掩饰,也无法解释李家为何会凭空多出一个七岁的女儿。
此外调查还有意外收获——得知了李学强性格中的隐藏一面。原先在老家时,李学强顶替因病早逝的母亲,在当地最大的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工作轻松,收入尚可。更重要的是,他能提前掌握进货的消息,一定程度的把控货源。在那个资源供应紧俏的时代,这可是价值千金的岗位。哪家闺女要结婚了需要时兴的布料做衣服,哪家赚钱了想要添置一台熊猫彩电,都得托关系去求他。这使得李学强不但有稳定的外快收入,还在人际关系网中占据顶端地位,备受尊敬。
可破釜沉舟举家搬到城关市后,好景不再。没有了关系,他只能在煤场找到一份下井工作。每天困在地下几百米的矿道里,黑黝黝的不见天日,还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工资却与过去相差无几。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性格大变,很快融入了煤场工人的群体,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和对妻女实施暴力。这在煤场的人看来再正常不过。与死亡为邻的活计,每天下矿都要担心能否平安返回,昨天还一起喝酒的同伴今天就成了一具冰冷冷的尸体。面对这种精神压力,能保持良好心态的人才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