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观的晨雾像一匹淡青色的纱,裹著后院的演武场。青石板被夜露浸得透湿,踩上去能印出浅浅的脚印,空气中飘著松针与艾草混合的清香——那是叶法善每日晨练时燃的香,据说能寧神静气。
华黔云已在场上站了一个时辰。他手中的绕指柔剑斜指地面,剑穗的红绸本该隨呼吸轻轻颤动,此刻却绷得笔直,像一根即將断裂的弦。昨日叶法善那句“潮涨潮落,自有破绽”在他脑中盘旋,可每当他试图將那“潮汐”的意融入剑招,总免不了带上往日的凌厉,剑风扫过晨雾,留下的不是流水般的柔和,而是割裂般的锐响。
“你这剑,带著火气呢。”叶法善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他斜倚在朱红柱子上,手里转著两颗油亮的核桃,核桃碰撞的轻响与晨露滴落的声音混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韵律。他今日换了件略厚些的月白道袍,领口绣著暗银色的云纹,被晨光染得半明半暗。
华黔云收剑拱手,额角的汗珠顺著下頜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弟子愚钝,总难领会『涨落二字的真意。”
叶法善直起身,拂尘在掌心轻轻敲了敲:“不是难,是你把『退当成了输。潮水退的时候,是怕了岸吗?不是,是在等下一次涨。”他缓步走进场中,拂尘一扬,扫过脚边的一片落叶,“贫道今日便做一次普济的拳风,你且试试,能不能让你的剑,像潮水那样『等。”
话音未落,叶法善的拂尘突然动了。
那拂尘看著轻飘飘的,此刻却带著一股沉凝的劲风,直逼华黔云面门。拂尘的白毛被劲气绷得笔直,像一束骤然射出的银针,连带著周遭的晨雾都被搅出个漩涡——这一式竟有七分普济“明镜拳”的影子,虽无金光繚绕,那“金刚怒目”般的刚猛气势,却丝毫不差。
华黔云瞳孔微缩。往日遇著这般刚猛的攻势,他定会举剑直刺,以快破刚,可此刻“潮汐”二字在脑中炸开,他手腕猛地一转,绕指柔剑贴著拂尘的力道斜掠而出。剑穗的红绸如被风吹动的流水,顺著拂尘的柄端缠了三圈,同时左脚后撤半步,右脚在前虚点,整个身子像被浪头推得微微后仰的船,恰好避开拂尘的锋芒。
“嗯,这步退得像回事了。”叶法善的声音裹在劲风里传来,拂尘却不回抽,反而借著华黔云剑上的缠劲顺势前送,力道陡然增了三成,竟如浪头拍岸般压过来,“再退!”
华黔云只觉一股巨力顺著剑脊涌来,手臂瞬间酸麻,剑穗的红绸被绷得几乎要断裂。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想著如何反击,脚下踏著“梅桩”的步法连连后退。第一步卸去三分力,第二步再卸两分,第三步时,他忽然想起钱塘江退潮时的景象——江水不是一泻千里,而是一浪推著一浪往回走,每退一寸,都在暗中积蓄著再涨的劲。
心念电转间,他的退步也变了章法。不再是一味后缩,而是左脚退时,右脚在石板上轻轻一点,借著反作用力將內劲缓缓沉入丹田,剑穗的红绸始终缠著拂尘的柄端,像退潮时不肯离岸的浪沫,看似鬆散,却暗牵著力道。
退到第七步时,青石板上已留下七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叶法善的拂尘力道已弱了三分,白毛不再绷直,微微有些下垂——这正是普济连续出拳后內劲滯涩的徵兆。
“就是此刻!”华黔云眼中精光一闪,丹田內的內劲如被闸门放出的江水,顺著经脉骤然涌向手腕。绕指柔剑不再后缩,反而如涨潮般向前递出,剑尖带著绵密的劲气,不疾不徐地刺向叶法善胸前。这一剑没有凌厉的破空声,只有剑穗红绸拂过晨雾的轻响,却像潮水漫过沙滩,看似柔和,却带著“水过留痕”的篤定,避无可避。
“好!”叶法善低喝一声,拂尘猛地向上一挑,柄端恰好撞在剑脊七寸处。那是绕指柔剑最软的地方,华黔云只觉一股巧劲涌来,剑势不由自主地向上抬起半寸,胸前瞬间露出个破绽。
叶法善的拂尘顺势扫向他的肋下,却在距衣袍半寸处骤然停住。拂尘的白毛轻轻扫过华黔云的衣襟,带起一阵微痒的风:“刚猛如拳,最怕的不是硬挡,是这股『卸劲。可你方才退得不错,进得却太急了——潮水涨的时候,也不是一衝就到岸的,总得一浪叠著一浪,才有后劲。”
华黔云收剑而立,胸口微微起伏,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剑,他只想著“涨”,却忘了“蓄”,就像浪头刚起就急於拍岸,终究少了几分厚重。叶法善这一挑一停,不仅破了他的剑势,更將“潮汐劲”的“蓄势”二字,硬生生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再来。”叶法善拂尘一摆,这次却换了路数。
拂尘不再刚猛,反而如灵蛇般窜出,招式刁钻阴柔。时而指向华黔云的手腕,时而扫向他的脚踝,看似杂乱无章,却总能在他剑势將出未出时变招——这分明是普济“观心拳”的路数,那“照见本心”般的预判意味,竟被叶法善模仿得惟妙惟肖。
华黔云凝神应对。他不再刻意想著“退”或“进”,而是將內劲运转得如流水般绵长。剑势隨拂尘的轨跡而变,拂尘向左,他的剑便向右带;拂尘向上,他的剑便向下压,看似被牵著走,却总能在间不容髮之际护住周身要害。
有一次,叶法善的拂尘突然变向,绕过剑势直取他的咽喉,华黔云却不慌不忙,手腕翻转,绕指柔剑如水流过石缝般从拂尘的缝隙中穿过,剑穗红绸恰好缠住叶法善的小指,借著对方前冲的力道轻轻一带,叶法善的身形竟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这便对了。”叶法善笑著抽回手,指尖被红绸勒出一道浅痕,“水无常形,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你不必想著怎么贏,只想著怎么『流,流到他拳风的缝隙里,自然就有破绽了。”
两人你来我往,招式越变越快。叶法善的拂尘忽刚忽柔,时而如“明镜拳”的金光炽烈,时而如“观心拳”的预判诡譎,將普济拳法的优劣模仿得淋漓尽致;华黔云的绕指柔剑却越来越顺,剑势如涨潮时的江水,初时舒缓,越往后越见绵密,剑穗的红绸在空中划出的轨跡,竟与晨雾中流动的光影重合,分不清哪是剑,哪是雾。
五十招过后,叶法善突然收势。他额角竟也沁出些细汗,月白道袍的前襟被剑风扫得微微飘动:“成了。你这剑里,总算有了水的软,也有了潮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