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春寒还没褪尽,政事堂的烛火却比往日亮得更早。姚崇握著那捲奏摺的手指微微泛白,烛火在他鬢角的银丝上跳跃,映得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此刻凝著霜。
“宏文馆的密报,你看过了?”他头也没抬,声音压得很低。案上摊著的不仅有各地的灾情奏报,还有几张抄录著市井流言的纸——上面满是“佛母显灵”“太平圣德”的字样,甚至有人暗指东宫“德薄”,压不住这等祥瑞。
宋璟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看过了。太平公主借著普济的事,把『佛母化身的说法炒得沸沸扬扬,洛阳寺观的香火捐税,三成流入了她的私库。更要命的是,她昨日让羽林將军常元楷在殿前宿卫时,故意穿了件绣著莲纹的鎧甲。”
姚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连禁军都敢染指?”
莲纹是佛门象徵,常元楷又是太平公主的心腹,穿这样的鎧甲宿卫,明著是向佛祖表忠心,暗地里却是在向朝野昭示——她的势力已能渗透到皇城禁军,连宿卫將领都愿为她“护法”。
“不止。”宋璟放下茶盏,声音沉得像铅,“岐王、薛王这几日频频出入太平府,昨日还陪著她去罔极寺上香。陛下本就优柔,见他们兄妹『和睦,怕是更难下决心。”
姚崇闭了闭眼。他比谁都清楚,睿宗李旦夹在妹妹与儿子之间,素来是“和事佬”的做派。太平公主正是摸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步步紧逼——先借普济的擂台造势,再拉拢宗室诸王,如今连禁军都隱隱有了动向,下一步,怕是就要动东宫的根基了。
“不能再等了。”姚崇突然將奏摺往前一推,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这道摺子,你敢不敢署印?”
宋璟低头看去,奏摺的字里行间没有半句提及“太平公主”,只说“宗室诸王久居京畿,易涉党爭,不如遣出为刺史,既歷练才干,又固地方;公主久参朝政,难免辛劳,可迁居东都,静养身心,以全孝道”。
字字句句都在理上,却像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插向太平公主的七寸——诸王离京,断她臂膀;公主迁居,夺她权柄。
“你想过后果吗?”宋璟的手指在“东都”二字上停顿,“太平公主在东都经营多年,迁居看似是『静养,实则是让她回老巢。更要紧的是,这道摺子递上去,等於明著告诉陛下,我们站在太子这边。”
“我等本就该站在太子这边。”姚崇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压低,“陛下立隆基为太子,是为大唐社稷。可如今太平权势滔天,连太子在朝堂上都要看她脸色,长此以往,国將不国!我等身为宰辅,难道要看著李唐江山,再落入妇人之手?”
他抓起案上的硃笔,饱蘸硃砂,在奏摺末尾落下自己的名字。笔锋遒劲,带著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姚崇今年六十有二,半截身子埋在土里,还怕什么?大不了就是贬出长安,总好过日后见先帝於地下,无言以对。”
宋璟望著他落笔直挺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们一同在武则天朝为官,姚崇也是这样,在满朝噤声时,敢站出来说“酷吏当除”。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硃笔,在姚崇的名字旁,郑重落下“宋璟”二字。
硃砂鲜红,像两簇燃在暗夜里的火。
奏摺递上去的第三天,睿宗在紫宸殿召了宰相议事。
李旦坐在龙椅上,脸色比往日更显苍白,他捏著那捲奏摺的手指微微颤抖:“姚爱卿,宋爱卿,这摺子……是你们的意思?”
姚崇出列躬身:“陛下,臣以为,诸王久居京中,易生是非;公主操劳国事,有损圣体。遣诸王出为刺史,助公主迁居东都静养,既合礼法,又利社稷,望陛下圣裁。”
“合礼法?”殿角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太平公主穿著件孔雀蓝的宫装,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珠翠环绕的脸上带著惯有的笑意,眼底却淬著冰,“姚相这话,是说本宫留在长安,不合礼法?还是说,陛下留本宫在身边参谋国事,也不合礼法?”
她一步步走到殿中,凤釵上的明珠隨著脚步轻晃,声音却像鞭子抽在地上:“本宫与陛下一母同胞,辅佐陛下安定社稷,何时成了『生是非的根源?岐王、薛王是陛下的亲弟弟,留在京中侍奉陛下,又碍著谁了?”
李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太平公主一眼瞪了回去,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姚崇抬眼迎上太平公主的目光,不卑不亢:“公主息怒。臣並非针对公主与诸王,只是国朝先例,宗室亲王不宜久掌京畿兵权,公主身为皇室贵胄,更应避嫌,以安朝野之心。”
“安朝野之心?”太平公主突然提高了声音,“本宫看,是安你姚崇的心吧!是不是太子觉得本宫碍眼了,才让你们联名上奏,逼本宫离开?”
这话如平地惊雷,把“太子”扯了进来,顿时让殿內的气氛凝固。宋璟上前一步:“公主此言差矣。此事与太子无关,是臣等身为宰辅,为陛下分忧,为社稷著想。”
“为社稷著想?”太平公主冷笑一声,转向李旦,声音陡然软了,带著几分委屈,“陛下,您听听!他们这是逼著您疏远骨肉啊!先是普济的事,借著个道士打压佛门,如今又要把本宫和诸王都赶出京城,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逼宫了?”
李旦本就优柔寡断,被她这么一哭一闹,顿时没了主意,他看看太平公主,又看看姚崇、宋璟,额上渗出细汗:“这……此事容后再议吧。”
“陛下!”姚崇急了,“此事拖延不得——”
“够了!”太平公主厉声打断他,“姚崇、宋璟,你们离间皇室骨肉,动摇国本,可知罪?”
姚崇刚要辩驳,却见李旦摆了摆手,疲惫地说:“姚爱卿,宋爱卿,你们……先下去吧。此事,朕再想想。”
看著姚崇和宋璟退出殿门的背影,太平公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凑到李旦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陛下,这两人分明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今日敢逼走臣妾和诸王,明日就敢逼陛下……”
三日后,贬詔下来了。
姚崇被贬为申州刺史,宋璟被贬为楚州刺史,两道旨意措辞严厉,斥责他们“离间皇室,妄议亲疏”,即日起离京赴任,不得延误。
消息传开,朝野一片譁然。谁都知道,这是太平公主的报復。东宫的凝芳殿里,李隆基把自己关在书房,砸碎了心爱的白玉棋盘,却只能对著一地碎片嘆气——他想保姚崇、宋璟,却被李旦以“君臣和睦”为由拦了下来,连面都没见上。
离京那天,姚崇和宋璟没让任何人送行。他们穿著素色的官袍,带著简单的行囊,在洛阳城的晨雾里,登上了南下的马车。
站在城门口,姚崇回头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晨光正穿过薄雾,照在紫微宫的琉璃瓦上,泛著刺目的光。他忽然笑了,对宋璟道:“也好,去申州看看淮河的水,总比在洛阳看这些齷齪强。”
宋璟望著他鬢角的霜色,点了点头:“楚州靠海,我去看看钱塘江的潮,说不定能悟出些道理。”
马车缓缓驶离洛阳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知道,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而洛阳城里的风,只会越来越紧。
太平公主站在府中的高楼,望著马车消失在晨雾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转身对身边的侍女道:“去告诉常元楷,把东宫的护卫换了,换成咱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