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坊的晨露,打湿了墙角的秋菊,瓣上的水珠颤巍巍的,像要坠不坠。
华黔云坐在窗前,看著赵九送来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著桌面。密报上的字,个个都像浸了水的絮,看著轻,堆在一起却沉甸甸的——那是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一道看不见却越来越深的裂痕。
“太平公主上周在府中设家宴,请了五位宰相中的三位,席间『偶感风寒,让崔湜代为草擬了份奏摺,说是『东宫官属过於年轻,恐难当大任,请陛下『择老成持重者辅佐太子。”陈玄礼念著密报上的字,语气里带著一丝冷意,“这『老成持重者,怕又是她的人吧。”
华黔云点头,想起离京前,李隆基曾笑著对他说:“我这位姑姑,向来喜欢替人操心。”那时的笑里,还有几分无奈,如今想来,怕是早已藏了锋芒。他翻过一页密报:“陛下怎么批的?”
“陛下留中不发。”赵九在一旁回话,手里捧著刚沏好的茶,“既没准,也没驳回,只让內侍省把奏摺送到了东宫,说是『让太子看看,有则改之。”
这便是睿宗的处事方式——永远在女儿与儿子之间找平衡,仿佛那不是朝堂爭斗,只是孩童拌嘴,递块就能哄好。可他没看见,那里裹著的,早已是淬了火的针。
“殿下看了奏摺,只让沈青梧把东宫属官的履歷整理成册,呈给了陛下,说是『臣属虽年轻,却各有所长,愿受陛下考校。”赵九继续道,“听说陛下看了册子,还夸了句『太子识人。”
陈玄礼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这便是殿下的聪明处——不接太平公主的招,只往陛下跟前递梯子。太平公主想借『老成打压东宫,他就用『实绩自证,既不得罪陛下,也没让太平公主占到便宜。”
华黔云却没这么乐观。他想起在黑石村,兆华丰临死前的眼神,那里面的绝望,像面镜子,照出了这场爭斗的本质——表面上是“辅佐”与“自证”的角力,底下却是权力的寸土不让。
“太平公主可没这么容易罢手。”华黔云指尖点在密报的另一处,“她让韦播在羽林卫左营『整肃军纪,撤了三个队正,换上的都是她的人。这三人,恰好负责东宫北门的宿卫轮岗。”
陈玄礼的脸色沉了沉:“羽林卫是禁军,掌宫城门禁,她动北门宿卫,是想在东宫门口安插眼睛?”
“不止是眼睛。”华黔云的声音压得很低,“是想让殿下知道,她能隨时『看到东宫的动静。这是警告,也是试探——试探殿下的底线,也试探陛下的反应。”
赵九补充道:“殿下像是没察觉似的,前日还特意去左营犒劳將士,赏了韦播一匹西域良马,说是『韦將军治军严明,辛苦了。韦播接了马,脸上笑著,手却攥得发白。”
这便是他们之间的微妙之处——太平公主递出的是带刺的橄欖枝,李隆基接过来,还得笑著说“多谢姑姑”;李隆基回敬的是裹著的石头,太平公主接了,也得夸“侄儿懂事”。暗地里的刀光剑影,都藏在这虚与委蛇里。
“还有件事。”赵九像是想起什么,又道,“上月十五,陛下在宫中设宴,召了太平公主和殿下同去。席间,太平公主说『近来民间有童谣,说『三郎(李隆基排行第三)骑白马,要夺女儿家天下,虽是戏言,却也该避避嫌。”
华黔云眉峰一动:“殿下怎么答?”
“殿下举杯,敬了太平公主一杯,笑著说『姑姑说笑了,臣侄只知『女儿家天下该是姑姑您的,臣侄骑白马,不过是想替姑姑分忧,护这天下罢了。”赵九学著李隆基的语气,却学不来那份从容,“据说当时陛下笑得很欢,说『你们姑侄和睦,朕就放心了,可席间的气氛,连底下的宫娥都觉出不对,上菜时手都在抖。”
陈玄礼放下茶盏,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这话听著恭顺,实则绵里藏针——『女儿家天下本就是忌讳,殿下敢说出来,是在提醒太平公主,別太出格。”
华黔云望著窗外,晨光已透过云层,照在对面的坊墙上,却照不进那些墙缝里的阴影。他想起在一线天,净藏的掌风虽猛,却总留三分余地;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爭斗,也像这掌风,看似处处留情,实则每一招都往对方的软肋招呼,只是还没到下死手的地步。
“沈青梧查出的那两个眼线,殿下为何不直接处置?”陈玄礼突然问,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处置了,就等於撕破脸了。”华黔云道,“留著,既能让太平公主知道『我已察觉,又能让她心存侥倖——『他没处置,是还不敢动我。这种互相试探的平衡,才是最磨人的。”
就像此刻,太平公主知道李隆基在查她安插的人,却装作不知;李隆基知道太平公主在羽林卫动手脚,却还去犒劳將士;他们在紫宸殿上会为了政务爭论,却还会在陛下跟前假意寒暄;太平公主会给东宫送些“慰问品”,李隆基也会给太平公主府回赠些“稀罕物”,只是那些物件里,都藏著看不见的刺。
“对了,韦播最近在羽林卫搞了个『夜巡演练,说是『防备宵小,巡防路线恰好绕著东宫走三圈。”赵九又想起一事,“沈大人让人查了,演练的时辰,正好是殿下每日在崇文馆读书的时间。”
“她这是在说,『我能隨时摸到你的窗根下。”陈玄礼的语气冷了几分,“太平公主当真是……”
“当真是越来越急了。”华黔云接过话,指尖在“夜巡演练”四个字上重重一点,“她越急,越说明殿下的根基在稳,她想在殿下彻底站稳前,把他按住。”
正说著,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东宫的那个少年侍卫又跑了进来,这次手里捧著个锦盒:“二位大人,殿下让小的送来这个,说是……说是让华统领『补补身子。”
华黔云打开锦盒,里面是些上好的人参和当归,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李隆基的笔跡,只有八个字:“风紧,备伞,勿急。”
“风紧,备伞,勿急……”华黔云默念著,突然笑了。这八个字,道尽了眼下的处境——风確实紧了,却还没到暴雨倾盆的地步,所以要“备伞”,却不必“急著躲”,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
他合上锦盒,对赵九道:“让人把沈青梧查出来的那两个眼线的卷宗,悄悄送到御史台,別说是东宫的意思。”
赵九一愣:“送到御史台?”
“嗯。”华黔云点头,“御史台的刘大人,是个出了名的『倔驴,最恨官员结党营私。让他去查,既处置了人,又与东宫无关,太平公主纵有不满,也挑不出错处。”
这便是李隆基的“勿急”——不直接与太平公主对撞,却用更迂迴的方式,一点点清除障碍。
陈玄礼看著他,眼中闪过一丝瞭然:“既不得罪陛下,又敲打了太平公主,还让御史台卖了东宫一个人情,一举三得。”
华黔云笑了笑,將锦盒收好。窗外的秋菊被风一吹,瓣上的水珠终於坠了下来,落在泥土里,悄无声息,却润透了根。
这场爭斗,就像这初秋的风,看似还带著夏末的暖,实则寒意已一点点渗进来,只是谁都没说破,还在借著那点暖意,维持著最后的体面。
但体面这东西,往往是绷得越紧,碎得越烈。华黔云知道,那张“勿急”的纸条背后,藏著的是李隆基早已磨利的刀,只等一个合適的时机,出鞘。
风,还在吹。但该备的伞,已经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