驪山围场的晨雾像层湿絮，裹得人胸口发闷。陈玄礼踩著及踝的露水，靴底碾过枯黄的草叶，在谷地中央留下一串歪斜的脚印。他望著三面环抱的山峦，西侧山谷的阴影里仿佛藏著无数双眼睛，让他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將军，那谷里的乱石堆能藏百十人，若是有人从背后突袭……”左校尉的话被风捲成碎末，却让陈玄礼的眉头拧得更紧。
“派五十人守住谷口，架三重拒马。”他的声音裹著白雾，“再让人把谷里的枯树清乾净，別给人留下纵火的由头。”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没底——这围场太大，处处都是能藏人的角落，真要布防周全，怕是得把整个羽林营都撒进来。
身后的马蹄声踏碎晨雾，华黔云勒住韁绳翻身下马，青灰色卫服上沾著些草屑。他將一卷舆图摊在岩石上，图上用硃砂標著密密麻麻的记號，像撒了把血珠。
“陈將军你看，这五处林子离主猎场最近，树密得能藏住马。”华黔云的指尖划过舆图，“昨晚温超的人往这边送了木盒，暗探跟著到谷口就不敢动了，说是那边的巡逻比別处密三倍。”
陈玄礼俯身细看，视线在皇帝观景台西侧的密林上停住。那片林子恰好在射箭的盲区里，若是有人在里面架起弩箭……他猛地直起身，掌心在剑柄上拍得发响：“她手里有常元楷和李慈，要是羽林营里有叛徒响应，这围场就是个瓮。”
“可他们到底想怎么动手？”华黔云的指尖在“木盒”二字上顿住，“是想趁乱放冷箭，还是……”他没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未出口的话——太平公主敢在春猎动手，绝不可能只靠偷袭。
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內侍监的小太监抱著腰牌奔来，脸都冻青了：“陈將军，陛下在行宫召见，让您即刻过去！”
陈玄礼接过腰牌，见上面刻著的“急”字透著股寒气，便知事情不寻常。他对华黔云交代了句“盯著西侧山谷”，翻身上马，马蹄扬起的露水溅了满身。
行宫暖阁里，李隆基正用硃笔在舆图上圈点。见陈玄礼进来，他把笔一搁，炭火盆里的银骨炭“噼啪”爆了声火星。
“羽林营的布防，还差口气。”李隆基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进陈玄礼耳朵，“太平公主在羽林营安插的人，比你想的多。”
陈玄礼的膝盖一软：“陛下的意思是……”
“龙武军三百精锐，你让人换上护卫服色，散在围场各处。”李隆基推过一枚虎符，铜面上的云纹被摩挲得发亮，“他们只听你调遣，见这虎符才动。”
龙武军是皇帝亲军，个个能开三石弓。陈玄礼捏著虎符，忽然明白这是要用人墙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他躬身应道：“臣让他们扮成牧马人、炊事兵，混在各路人马中。”
李隆基点了点头，目光飘向窗外的山峦：“春猎那天，宗室勛贵围著朕，她想动手只能趁乱。你要做的，就是让这『乱出不来。”
陈玄礼退出行宫时，日头已爬上山头。他回望暖阁，见李隆基仍站在舆图前，玄色龙袍的衣角被风掀起，像只蓄势待发的鹰。
此时的秘云卫临时据点，华黔云正对著满桌纸条发愁。赵九抱著木盒进来，盒里的纸条堆得像座小山，每张都记著零碎消息：
“崔湜昨日去光禄寺，跟酒水太监聊了半个时辰。”
“常元楷的亲兵换了新箭囊，样式比制式的宽些。”
“太平公主府採买了五十斤伤药，说是备著春猎用。”
“竇怀贞的管家往围场送了十坛酒，说是『陛下爱喝的新丰酒。”
华黔云把纸条按人名归类，崔湜、温超、常元楷、竇怀贞……每个名字下都堆著三五条线索，却串不成完整的链。他指尖划过“光禄寺”“新箭囊”“伤药”，只觉得这些词像团乱麻，越理越缠。
“统领，这些到底能说明啥？”赵九挠著头，“崔湜去光禄寺或许就是討杯酒喝，常元楷换箭囊也可能是旧的坏了……”
华黔云没应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抓不住那点念头。就像猎人在林子里闻到了兽味，却找不到兽踪。
门外传来轻叩，內侍捧著锦盒进来：“陛下赏的物件。”华黔云打开一看，是柄匕首，象牙柄嵌著宝石，看著华贵，刃口却闪著寒光。他捏著匕首翻转，忽然摸到柄內侧有刻痕，就著窗光一看，竟是“防人”二字。
心头猛地一颤。防人？防谁？是温超的木盒，还是崔湜的光禄寺？他把匕首別在腰间，冰凉的触感让头脑清醒了些。
“赵九，把这些再理一遍，看看有没有重复出现的地方。”
话音刚落，暗探又送来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太平公主让竇怀贞春猎时『多劝陛下饮酒。”
华黔云捏著纸条，忽然想起崔湜去过光禄寺，竇怀贞送了新丰酒。这三者凑在一起，像块拼图对上了一角，却仍看不清全貌。劝酒？是想灌醉陛下，还是酒里有文章？
他把纸条贴在墙上，望著满墙的字跡发呆。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线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穿不起来。太平公主到底想在春猎做什么？用箭？用酒？还是另有后手？
“统领，要不要报给陛下？”赵九小心翼翼地问。
华黔云摇头。陛下送的“防人”二字，分明是让他自己琢磨。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象牙柄贴著皮肉，传来阵阵凉意：“让人盯紧崔湜和竇怀贞的酒，还有常元楷的箭囊。”
赵九领命而去，据点里只剩下他一人。窗外的日头晒得地面发烫，远处的羽林营士兵正在操练，吶喊声顺著风飘过来，却驱不散屋里的沉闷。
华黔云拿起舆图，指尖在观景台位置重重一点。太平公主布了这么多眼线，绝不会只摆摆样子。可她的杀招到底藏在哪里？是温超送的木盒，还是崔湜碰过的酒，或是常元楷新换的箭囊？
离春猎还有三日，驪山的风里已经有了刀兵味。华黔云望著满墙的线索，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站在迷宫里的人，明明看到了无数岔路，却找不到通往真相的那一条。
他深吸一口气，將匕首从鞘中抽出寸许，寒光映著他的眼睛。不管这迷宫多复杂，他都得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