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散学典礼伊始,江临舟是跟著班级大部队,像无数水滴匯入洪流一般,被裹挟著涌进了喧声鼎沸的大礼堂。
巨大的门吞吐著潮水般的学生。
他一踏入,熟悉的、独属於这种场合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
高悬的红色横幅散发著新鲜的油墨味,无数双脚踩踏过的老旧木地板扬起的微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束中翻滚舞动,歷经岁月的座椅皮革散发出沉闷的旧气,以及空气中瀰漫著年轻人特有的暖意与喧闹气息。
所有这些都被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喧囂所包裹——那是低语、欢笑、挪动脚步、座椅翻动、以及无处释放的亢奋共同搅拌出的声浪。
他隨著人流,机械地挪动脚步,在密集的座椅间寻找自己班级的区域。
前后左右都是相熟或半生不熟的同学,面孔年轻,眼神明亮,正兴奋地交换著考完试的巨大解脱感、对漫长假期不切实际的宏伟计划、以及对即將开始的文艺匯演上哪个女生跳舞最好看、哪个乐队会翻车的热烈猜测。
这种纯粹的、未经过滤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青春活力,是真实而灼热的,像夏天正午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然而,江临舟像隔著一层薄雾,静静旁观这片喧闹的景象。
他的目光如同冷静的镜头,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铺著暗红色绒布的主席台上。
校领导与特邀嘉宾们已然落座,如同精心排列的雕塑,每个人都维持著恰到好处的姿態:
面带模式化的亲切微笑,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於桌前,偶尔与邻座低声交换一两句意见,尽显从容与体面。
江临舟的视线在其中一张面孔上停留了片刻。那人略显富態,红光满面,正侧著头与身旁的副校长谈笑风生,手势轻微而自信,仿佛正描绘著学校未来的宏伟蓝图。
江临舟嘴角微微下弯,带著一丝冷淡的讽意。此刻,这位正享受著眾人注目的“栋樑”,言辞恳切,姿態权威,仿佛是真才实学与勤勉奉公的化身。
没有人知道。
除了江临舟。
他知道,就在三年后,也是在一个类似的、或许规模更大的会议之后,这位此刻风光无限的校长,会因为贪污公款、收受承包商巨额回扣而鋃鐺入狱,成为本地新闻里一则令人唏嘘的丑闻主角,他此刻饱满红润的脸庞会在审讯镜头下变得灰败憔悴。
歷史像个拙劣又精准的编剧,总在不厌其烦地上演著几乎相同的戏码。台前的光鲜与背后的齷齪,如同硬幣的一体两面,荒谬又真实地並存於这个空间里。
台上,校长正走到发言席,调整麦克风,清嗓子,开始他那份精心准备的致辞。
江临舟看著台上那些慷慨激昂的致辞,听著那些关於“美好未来”、“崇高理想”、“辛勤耕耘必有收穫”的宏大词汇,这些话语通过昂贵的音响设备放大,迴荡在礼堂的每个角落,敲打著年轻而易於感动的心弦。
但现在,他只觉得像在观看一场编排熟练的戏剧。台词是固定的,角色是设定的,情绪是预设的。台下的人们被短暂地带入剧情,或感动,或振奋,或无聊走神,而曲终人散后,各自回归各自的生活,台上的誓言与承诺大多飘散在风里,真正能留下的,寥寥无几。
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表演和谢幕。区別只在於,有些人始终是看客,有些人有幸或不幸地站上了舞台中央,而更多的人,则是在台前台后忙碌穿梭,扮演著无人注意却不可或缺的背景角色。
就像此刻礼堂里的这些学生。他们中的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会成为台上那些光鲜人物,他们將是台下鼓掌的人,是社会这台巨大机器里一颗颗默默运转的齿轮。他们的悲喜、挣扎、梦想与幻灭,构成了这个世界最庞大也最沉默的底色。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巨大的疏离感,甚至是一丝淡淡的悲悯,既对著这芸芸眾生,也对著曾经同样懵懂的自己。
领导讲话、优秀学生颁奖、学生代表发言……流程一项项过去,台上的面孔换了又换,台下的掌声响起又落下,如同潮汐。
终於,冗长的典礼环节接近尾声,文艺匯演的大幕即將拉开。台上的灯光开始变幻,音响里传出调试乐器的声音,工作人员忙碌地布置著第一个节目所需的道具。
班级区域的纪律也隨之鬆散下来,气氛变得更加活跃,眾人的期待感被拉升到了顶点。
江临舟趁著第一个歌舞节目上演、激昂的音乐响起、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台上绚丽的灯光和跃动的身影吸引过去的时机,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座位上站起身。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片喧囂鼎沸的、由灯光、音乐和年轻面孔构成的欢乐海洋。他沿著礼堂边缘昏暗的、堆放著杂物的通道,步履平稳而坚定地走向后方的工作人员出口。
前方的舞台是面向眾人的、盛大的集体表演,而后台那狭小、拥挤、瀰漫著松香、化妆品和紧张汗水气息的准备区,才是真正属於他自己的、通往另一个更真实战场的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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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冰冷而等待温暖的象牙琴键,有一个同样紧张却或许能与他產生奇妙共鸣的搭档,以及一段需要他们剥离所有偽装、倾注全部心魂与技巧的短暂旋律。
相较於台下那场人人参与却又人人疏离的宏大戏剧,他更在意接下来那短短几分钟的、极致浓缩的音乐表达。那里面没有虚假的承诺,没有註定的败局,只有指尖与琴键、呼吸与节奏、自我与他者之间最直接、最坦诚的对话。
那才是他此刻,真真切切可以抓住、可以为之负责、並可能创造出某种真实意义的东西。
他推开那扇隔开两个世界的不起眼的门,將身后的喧囂与光影关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