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练啊。”
声音很轻,尾音收得短,
“我前阵子还以为你不练了呢,一直替你祷告——感谢主。”
她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小十字,目光落回他身上,笑意更真了一点,“记著,先有心,再有音。”
她把目光放回床上,手掌轻轻拍祖父的被角:“哥,你看,家里都在。你放心。”
祖父喉头动了动,发出很浅的一小声,像是梦里翻身。
姑婆弯腰靠更近,在他耳边放软了声音:“都是老天的安排,主也都看著。”祖母在旁边轻轻嘆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晚饭提前做。母亲把厨房里备好的菜收拾出来,刀刃在砧板上“噠噠”地落。
姑婆在灶台边帮忙择菜,一看要切肉,急忙把手往后缩,“我不吃荤的,几十年了,一点也不沾。”说完又笑笑,“你们吃,吃。人活著要有力气,吃肉也不作孽。佛说慈悲,主也说饶恕。”她自顾自把话串在一起。
开饭时她执意要先念一段“感恩祷告”。她站在椅子后面,十指交握,又低低地念了一句。
桌上人都没吭声,只是各自放慢了动作。姑婆吃得很清淡,夹青菜,喝清汤,连一块豆腐上的肉末也挑得乾净。江临溪偷偷看她,筷子悬著不敢放。
“姑婆,您吃这个,清的。”母亲把一碗素汤推到她面前。
“好,好。”姑婆点头,“谢谢你。”她说话总是三两句一个“好”,像给每一个动作作结。
吃到一半,她忽然抬头看向江临舟:“你学琴,是好事。”
停一停,“你记得,別忘了先做人,再弹琴。弹琴,是人的手在弹,不是手在弹人。”
她这句话像是从別处背出来,又像是这些年自己积在心里的总结。
“嗯。”江临舟答。他知道这句话从哪儿来——姑婆的朋友,自己的老师傅义,他就算不在了,话还在。
江家从前没碰过琴,这条线还是从姑婆牵进来的。江临舟还小的时候,母亲想著让他学一门艺术,將来可以加分,便同亲戚打听。姑婆说她在教会认识一位很懂行的老师,可以先带孩子去试一试。
那天傍晚,姑婆领著母子俩穿过背街,进了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上到四楼。门开,是一位白髮柔软的老人,穿著羊绒背心,眼睛里有细细的亮。
他没多寒暄,只示意坐下,问:“平时怎么练?”又指了指钢琴:“你自己开始吧。”江临舟想了想,从最熟的五指练习和一段短小的乐句弹起,音不多,气息倒稳。不到半支曲子,老人抬手按住键盖,笑了一下:“可以。”
后来,再后来,事情就顺了下来。
现在她不太愿意在饭桌上讲过去。她夹一筷子青菜,抬头:
“你们別管我,我这几年走得弯路多,拜佛也好,信主也好,我心里就想一个事:人活著,別做亏心。”她说到这里,放下筷子,合掌,低低地念,隨即又把十字架按了一按,“感恩主。”
桌上人彼此看一眼,谁也没笑。只有祖母轻声打圆场:“吃吧,吃吧。”
饭后,姑婆要走。她提起布袋,又把那兜橘子塞到江临溪怀里:“甜的,不酸。”转身,对著臥室门口躺著的哥哥说了说话:
“哥,你安心。日子一天天过,总会好到头。”
这一句谁也没接,但祖母的眼圈又红了。
大伯送她到村口。她回头连说三个“好”,脚步不快,鞋跟落在冻得硬的土路上,发出一点脆声。黄昏压下来,远处有人放了两掛小鞭炮,声音散在潮湿空气里。
门一合,院子里空了一块。屋子像忽然鬆了口气,又像更紧了。
“她这样,是不是受的打击太大?”大伯把门閂扣上,小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