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特指哪一件。
父亲“嗯”了一声,又摇头:“隨她吧。她心里有数。”
祖母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搓了搓:“她小的时候,是个怕黑的小崽子,夜里要握著我手睡。”顿一顿,
“人心里的黑,灯开著也照不净。”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们这些孩子的爷爷啊,他小时候家里穷,又是『成分不好,他爸妈走得早,连张影也没留,兄妹俩分给不同亲戚养。我是童养的,从小就给人带来他家。我们两边都不算好,都是在人屋檐底下过。”
她的说法直白,词也不讲究:
“那时候,谁都凶,谁都拧著。你爷爷十几岁,在地里干活,有个人骂他,他脾气一下上来,就动手了。后来他们把他绑起来,吊在树上,吊了半晌。
你姑婆抱著管事的腿死命哭,嚇得肝都要碎了,嚷著:
『我就一个哥,你別把他弄死!那人最后鬆了口,才放下来。”
她嘆了一口气,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一段盖过去:
“以前日子不好呀,觉得个个是坏人。现在呢,还是这些人,碰著面都笑,像没事了。可心里的刺,它在啊,谁心里没有?只是年纪大了,不想翻。”
她的眼神在屋里转一圈,落到祖父的脸上。
母亲把一杯温水放到祖母手边:“妈,您慢慢说,別难过。”
父亲站在门边,拳头握紧又鬆开。他没说话,手指上的青筋起伏一下。
江临舟侧头,就看见这一瞬。他知道父亲年轻时出来闯,是什么劲儿在撑。
出人头地这四个字,说出来轻,做起来像往山上推车。
他是替上代的人,去把脸面、把气、把被压下的那口气,一点一点地往上抬。
臥室里,祖父的呼吸稳下来。小太阳的光线打在被面的褶子上,暖黄一片。墙上的掛钟“滴答、滴答”,秒针走得认真。
大伯去厨房收拾碗筷,水声断断续续。江临溪把橘子搬进来,一颗颗摆在盘子里,挑最圆的放中间。母亲把姑婆落下的小布香囊塞到枕头底下,压平。她的手指停了一瞬,又把香囊拉出来,看了看,轻轻笑了一下:“她这人,心里算盘多,手也巧。”
父亲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屋里每个人,最后落在祖父身上。他没有再握拳,手垂著,像是在收力。
江临舟看著父亲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办法顶著:
有人念佛,有人祷告,有人做帐、煎药、洗碗,有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顶住日子,顶住回忆,顶住那一根不言而喻的刺。
外头又响了两声鞭炮,村里孩子的笑声跟著起起落落,被风一吹就散了。堂屋灯换成了暗一点的那盏,黄色的,像老照片泛起的一层暖。
江临舟站起身,去二楼把电子琴的电源灯关掉,又下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屋里。
祖母把杯子搁下,抚了抚膝上毯子;父亲靠在门框上,沉著;
大伯在厨房“哗啦”把水一关;母亲收起桌上的药单,按顺序扣进文件袋。
墙上那张有裂纹的老照片,在灯下反出一条白线,像是在提醒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著一点潮气。屋里的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掛钟继续走,一秒一秒,把过去与现在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