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一望”,是个牵动情愫的姿势,临别之时回望他人大多是出于眷恋,于形上层次回望自己,则必然是在寂静时刻让回忆的涛浪拍岸而来。然而有趣的是,回望他人时,若他人亦同时回望,四目交接瞬间彼此眷恋的心意实时传递,等同于空中一拥。回望自己则不然,昔年的自己于当时并不知(或尚未意识)将来的自己会回望、审视,故于经历当下便视作一生燃尽于此再无其他可能。有欢则尽欢,有悲则悲绝,有恩不见得立刻报恩,有仇则明日必报,悲欢、恩怨各自启动了不同方向的路径,等到行路过桥够远了,回望人生,在全知全能观照之下审视年轻的自己,涌上心头的那股无法形容的感触或是感动,就是封存于岁月坑道内、自己留给自己的一坛酒,这酒有个名字,叫“人生滋味”。
说来,这滋味只有两种:让七十岁的自己衷心感谢十七岁的自己为人生做了关键且漂亮的选择,忍不住要对那个美少年(美少女)深深一鞠躬;或是,晚年的自己像一个被逆孙施暴的爷爷奶奶,绝望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酿给往后人生的那一坛是醇酒还是割喉的强酸,开封那天才知道。酒也好、酸也罢,都需饮下。
人生最惊险之处在于,只有一次机会活着。这绝无仅有的一次使得每条路径都埋伏了悬崖空隙,看似平常的步道都有失足的可能。当然,跌入深渊的经验也有可能成就传奇,如果爬得上来的话。
倘若人不具有回顾能力,活在当下,记忆像个竹筛盘只装事件不装感受,人生是否会愉快些?然而岁月像一根具有弹性的金属线,一寸寸埋入我们的脊椎骨内,年纪越大体内的金属线越强韧,心念一转就能把我们弹回旧日时光。是以,“回头一望”等同于再次经验。只是,当年初次经验时是年轻的自己,如今经验的是孤独的熟年自己,昔日有事件相关人物互动,于今则是踽踽独行。当那根金属线把我们弹回眼皮底下的时间刻度,回来了,带着新的感受回来:当年发生什么事、昔日何种感受变淡了,于今认为发生了什么事、存藏什么感受变得鲜明生动。人生岂止需要经历而已,也必须给自己一个“诠释”。
回头一望,“诠释”之后,带回来的那颗金苹果就叫“意义”。不结果的果树还有绿叶可以招摇,没有意义的人生犹似泥沤草屑,葬送在路人鞋底,无人闻问了。
从二十世纪遵守行走规则的旧时代到二十一世纪漫天飞窜的新社会,从三大件五小件绑在身上的上一代旧价值观到赤身露体也能活得有滋有味的新世代新观念,来回穿梭,我这一代像受惊小鹿必须适应新的丛林生态,辛勤地将绑在身上的绳子一条条清除干净才能活下去。但是,总有几条是不可去除的吧,那即是我辈品行涵养过程的经纬、为人处事之准绳,若去除,我们将成无根的一代。逢此世道喧闹,在松绑某些不合时潮的观念之际,甚至,我反其道地认为,走过上世纪泥泞道路的我辈不宜全部自我清除,应该大声地向新世代说出我们的童年、少年,那些成长故事里藏有珍贵的黄金线索,说不定有一两条金绳恰好帮一个涉险的年轻人攀越了悬崖。
4。四条步道
第一条步道“当一个缪斯少年在荒街上沉思”,除了收入成长纪事还有我踏上文学之路的因缘、追寻、落籍与感触,以及来自读者的共鸣,他们何等奇情,将萍水相逢化成久别重逢,令我刻骨铭心。倏忽三十多年笔龄,回顾这条孤独之路,总有稿纸上的悸动与书册外的沉思值得说一说。
所谓少年、青少年、青年之称,在法律上各有界定,《儿童及少年福利法》指十二至十八岁者为“少年”。我不拘泥于此,但凭“青春含量”之轻重与“眼神迷惘度”之浓淡而定,即使已届龄而立之年,若仍追探生命奥义、赞叹存在,仍听得到内心深处一山一谷中有人唱着徘徊之歌的,称之为成年里仍住着一个少年,谁曰不宜?
美国女诗人埃米莉·狄金森(EmilyDi)有一诗:
雅典的少年,请忠于
你自己,
和奥秘——
其余一切皆不实——
论者云此诗暗喻苏格拉底被雅典法庭以败坏青年思想之罪名处死一事,柏拉图《斐多》对苏格拉底于狱中饮毒酒前与青年学子对话情形有生动之描述。诗人借事兴怀,以忠于自我与奥秘——那沛然莫之能御的最高存在、终极律则,寄语少年莫被浅薄的世俗功名拘绑、莫被一时的权势收服。我读此诗颇有触发,转化“雅典少年”为“缪斯少年”,借以设想那一个个在杂树乱藤中徘徊,不知文学路径入口在何处、不辨人生方向的苦闷年轻朋友。诗人卞之琳《几个人》诗中有一句“当一个年轻人在荒街上沉思”,扣合我心,借用其句,与前者合并成“当一个缪斯少年在荒街上沉思”作为辑名总览文意,同时亦有向两位诗人致敬之意。
第二条步道“散步到芒花深处”,沉笔重墨,写的是人生。其中,《爸爸的故事》与《钱币简史》两篇共构合读,更能体会每一个单独人生的背面皆有社会与历史的辙痕。
第三条“老朋友相对论”,与两位老朋友李惠绵、谢班长共谱对谈的乐趣。重返童年、追述人生旅路之际,我辈之时代风云、社会面貌再现,抚今追昔,不胜感慨。
第四条,收录内心深处对艺文生态与文友处境的感触,称之为“一个人的荒径”。一个笔耕三十多年的人“回头一望”前尘往事,不可能不感叹。是以,荒径上有金玉风景也有败絮路段,对他人而言只不过是风吹沙的小事,对我却是跨不过的门槛。以文字标记之,仅是为了提醒来者以此为鉴,也为了感谢一路相伴的编辑,更为了祝福正在为艺文开路的年轻力量。他们让我愿意相信,荒径的尽头可能是花径。
山林间有些步道竖有警语:“此处人迹罕至,小心毒蛇出没。”这里没有,即使当年经验有类似被毒虫咬到的痛感,如今想来,也只剩长长短短、在风中舞动的光影而已。或许这就是岁月的赠礼,让我们有机会借着回忆,在时光中漫行,领悟种种百炼钢终于化成绕指柔。
天气真好,抚额沉思的缪斯少年、世间火宅内的同行者、旧雨与新知,把烦恼这件厚外套挂在树枝上,陪我散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