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文学,没有第二个江湖
【作者交代】
2017年10月,台湾师范大学“全球华文写作中心”举办“第四届全球华文作家论坛”,我忝列其中,有幸与年轻学者杨佳娴、颜讷同台论艺。“论坛”听起来像藏有武器的军火库,一言不合立刻械斗。这是第一次在新锐学者“左右挟持”下公开自白,虽然气氛温暖但心情非常忐忑。本文根据事前写就《悠游在散文梦土上》一文及现场发言重新增补而成,放在这里,当作是一个资深学徒的江湖呓语。
1。我可能不太熟悉“简媜作品”
我是惊恐的,因为必须谈论“简媜作品”。这是个障碍,一般人很难理解,一个对各种艺文活动堪称娴熟的资深作家,演讲像扭开水龙头般容易的讲者,其实内在有一处芒草摇动、水鸟敛羽的区域,越是需要在正式场合谈论自己的“工作成果”(社交用语叫“成就”),越会引发一种复杂且麻烦的情绪梳理过程——将自己客观化,好像先把那个名叫“简媜”的人火化之后,萃取一些魔粉洒一洒,才能变成简媜的代言人。
即使如此,我可能不是最了解简媜作品的人。打个譬喻,如果文学是以现实人生为肉身烧出的“舍利子”,我了解的是每一颗舍利子来自哪一段路程哪一具肉身,至于鸟瞰而观之,那些珠子摆成什么阵式何种星图?则需评论者之眼方能洞察——坦白从宽,除了《我为你洒下月光》,其他书出版后我皆未重读,为什么?我可能需要躺在心理医师的长椅上才能捕捉那种“一书即是一生”、分段生死的幽微感受。创作是件让人惊奇的心智活动,作者在下笔前规划或想象一本书样貌,下笔时往往变了样,甚至改头换面到宛如灵异事件,完成后于读者眼中又生出许多作者无意间造成或是未曾想过的样子。一本书完成之前的事,作者知道,完成之后的事,作者往往也是“听说”。
2。我仍是惊恐的
然而,我仍是惊恐的。请容我先读一首鲍勃·迪伦(BobDylan)的诗《时代正在改变》[1]:
围聚过来吧,人们
无论你浪迹何方
承认你周遭的
水位已然高涨
并且接受你即将
被浸透的事实
如果你的时间还值得节省
最好开始游泳,
否则将像石头一样沉默
因为时代正在改变。
“时代正在改变”,这句话可作为任何一场示威抗议的口号,末段尤其惊悚,直接点名:
来吧,全国各地的
母亲和父亲
不要批评你们
不了解的事情
你们的儿女
已不受你们掌控
你们的旧路正迅速老朽
勿挡住新路,倘若无法伸出援手
因为时代正在改变
……
这首诗刺中我近年来的心情,时代正在改变,我何去何从?不独我,如我般的一代人或是某一类型的人,是否终将像石头一样沉没?我是不是文坛上应该被点名、挡路的旧派顽固分子?年轻时看不顺眼许多事,因为挡路的人太多,现在看不顺眼许多事,因为我变成挡路的人,若是如此,人生未免太不顺!接着,我提高警觉继续反省:近年来老是觉得小说变难看了,问题可能不在新生代、中生代小说家酷爱炫技,喜欢像中元普渡一样罗列知识、剔除人物与情节,而是我跟不上迅速改变的时代,变成挡路的石头竟不自知。
怎能不惊恐?现在这颗石头竟然要对头上长着尖角的年轻族群谈论自己的上古史,这是派一头老绵羊去叫猛虎起床,而且是到虎群里去。
3。我的启蒙
此时此刻回头看,自从高二在校刊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四十年飞驰而过,正式出版第一本书已有三十二年。光凭这两个数字,可以心狠手辣地将一个人盖棺论定——当然,我会奋力挣扎。
我走上写作的路,证明“不可能”可以变成“可能”,其关键在于三个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