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居者的自我田野调查
1。叫太阳起床与叫月亮去睡的人
年轻时,这人约在早晨六点二十分醒来,接近闹钟响铃。于是那几乎变成一种乐趣,她从温热的被窝伸出一指,在听到细微的闹铃启动“滴”声时按下凸键,让它没机会闹,仿佛摘除一枚炸弹。
叫醒她的是新生太阳的体温及鸟啼。住屋山庄附近山峦连绵,野树杂林乃鸟族天堂乐园。清晨,众鸟发声、试音、啼唱,宛如即兴交响乐。那声音非常立体、悠远,足以贯穿前世今生。她全心全意聆赏,油然心欢,几乎觉得自己是远古时期隐居岩洞的野人,日日被鸟啼、山涧与清新百合唤醒。此时意识洁净透亮,思维轻盈柔软,她或者回想昨夜梦境,或速速统整昨日事今日待办要务仿佛绕地球一圈,或回味睡前所读小说推衍其往下情节,或“感觉”构想中的写作计划,或单纯地只是默祷,沿着佛号、经文所示,赞叹诸佛,回向给熟识的或是从报上读到的某个需要被祝福的名字。
这些,都是下床前十分钟的事。她因此觉得沉默时是金,开口之后的一天其余时间少数属银,其余乃破铜废铁。
晨起写稿,阳光进门。
后来,这人搬离一溪绕山的地方,在盆地边缘落户,转眼间竟老了,睡眠变短,短得回到小学时候,每日五点起床,无法体会什么叫“爬不起来”。在夏天,醒得比太阳晚些,若是冬天,算是叫太阳起床的人。
如果约她吃早餐,千万别让她挑时间,她若说六点,你可麻烦了。一般上班族八九点吃早餐算是正常,于她而言,这时间离第一杯咖啡已过了三四个钟头而且做完一堆事了。
卯时,清晨五点到七点,一天中的黄金时刻。如果是执行写作计划期间,在一杯热咖啡陪伴下,无需热机直接进入工作状态。趁凶猛的现实未扑来、市场医院银行未开工、诸般人等未活络之前,她自由地放纵思绪在纸上、计算机前舞动文字风云。随着窗外绚丽朝霞渐次变得白亮,送报纸的机车声也过了,创作之身渐渐隐退而现实之身越来越明确——该准备早餐了。两种身份交接之际,心情有时十分干脆,有时意犹未尽不忍罢笔,有时也会有小抱怨。还好,呼应其星座属性她是擅长调整的人,习惯在极端之间求取平衡,穿梭于两个世界亦非难事。
她自以为算特殊了,岂知还有狠角色。不久前,跟断讯二十多年的小学班长共进午餐,他是她小时候认识的第一个美男子,现在是某大公司高阶主管。岁月把童年带走,可是没把记忆抹掉,昔时的“班长”“副班长”不聊班务,聊彼此采自然放牧的白发及非常相像的长子长女角色、家庭状况、身体难关、人生担子。天南地北都聊过了,她忽然问:“你几点起床?”
班长轻松愉快地说:“习惯早睡早起,每天四点起床,六点进办公室。”她睁大眼睛:“四、四点起床?六、六点进办公室?”顿时出现小时候看见他的考卷一百分、自己只有九十八分的表情。据说,手握大权或是成功的创业家都是早鸟族,譬如苹果的乔布斯、库克。这有道理,掌权者要是中午才进办公室,底下都“政变”完了,他正好来验收。
“那你几点睡?”
“九点半。”
怎么还是拼不过班长呢?连白头发都没他多。
“早睡早起的人,天生苦命。”她想。
她判断自己以后有机会胜过班长,因为她菊姑的睡眠时间是:晚上八点去睡,晚上十二点起来。强调:是当晚。所以凌晨四点时,这个“叫月亮去睡觉的女人”已经巡过菜园摘了菜、洗晾衣服毕、煮好稀饭连鱼都煎得赤酥酥了。拿破仑式睡眠法,只有“早起”没有“失眠”二字,越早起越苦命,果然,阿姑的苦命指数无人能比,值得写成一本书。
她相信这个祖传的生理时钟将来会传给她,届时,她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单调十倍,为了排解过量的单调,她有可能成为赡养院里巡视每一间房、帮踢被院友盖好棉被的那个“怪老子”(布袋戏人物,也是她的童年绰号,班长还记得呢)。
真这样的话,要小心啊!这个人有可能在无意间大大地提高院内老人的死亡率。
2。工作与懒惰必须同时存在
这人是游牧型的人,不需专属书房与书桌,在家也像个游民,找到喜欢的角落就能动工。写《吃朋友》时正逢酷暑,为了抵抗三十二度室温却不想开冷气,坐在后阳台边写稿;写《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家事缠身心情起伏较大,常周游附近快餐店、咖啡馆,换得暂时脱离现实的休憩感;写《我为你洒下月光》,固定在梳妆台上笔耕,写累了躺下,躺累了爬起来再写。准备写这本书时,有点焦躁,一会儿移到餐桌一会儿挪到茶几,像原始动物用直觉探测与这本书相合的气场与方位,再去特力屋购得一张医院病房用、可调整高低的小边桌放计算机,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字,现世安稳。
但这人不是个打卡型每日必须完成多少字数的公务员,写作耗费脑力,适度的松懈是需要的。好像把刚做好的衣橱又分解拆开,门片、抽屉、挂钩、螺丝,依序摊在地上,不管它,跑出去玩。或是跳入几本书组成的池塘,或是看几部天差地远的电影,或是与痴情戏迷表妹带着两个姑一个母到处看歌仔戏。在偷懒的美味时光中,那拆解的零件与新事物瞬间激**,摩擦出新的可能性,人坐在歌剧院内,正听着断肠唱曲,脑子却在盘整案头文章。回来,把那些材料组起来,不是衣橱了,变成一扇进得来出不去的窗。
3。自我
如果能够专心沉浸在热爱的工作中,不受世事牵制不被世情纠缠,该是何等鲜美的生活?这人常常想。
《写作的女人生活危险》是本女作家血泪史,并非说男作家没有可歌可泣的血泪,而是——这人认真地想了想,男作家的血泪史比较像在半空中,女作家的在杂草丛生的大地上。当男作家跟一朵名叫漂泊的云格斗时,已婚女作家被一块叫家事的石头绊倒。
“家务就像一只从嘴里流下唾液的战胜棘蜥,吞噬掉我最后一丝气力。”伊丽莎白·兰嘉瑟说。看到这一段,这人不禁笑出声,仿佛自己也在一只大棘蜥的肚子里,料想里头还有许多前辈,一手拿锅铲一手执笔,呐喊着:母爱与文学无法兼容。
有歌剧女皇美誉的女高音玛丽亚·卡拉斯(MariaCallas,1923-1977),1970年在一次电视访问中曾提及自己的强迫症,喜欢收集食谱,看到报纸上的食谱即剪下贴在本子上。她曾说:“我的身体里住了两个人,我想当玛莉亚,但我不能辜负卡拉斯,我尽量取得平衡。”
一个期盼能穿上围裙进厨房,亲手烤巧克力蛋糕的女人,如何看待自我呢?
“在我的歌唱和工作上,真正的自我每分每秒都在,假如有人认真听我唱,就会在歌声里找到完整的自我。对我而言,歌唱并非勇敢的表现,也非骄傲的表现,而是自愿升华到和谐天堂的意愿。”
每个人的人生版本不同,其主题轻重、架构大小、人物善恶、情节多寡、时程长短皆不同。身兼数职、穿梭多重场域、一天只有两小时属于自己的人,跟无家无婚无育、所有时间都是自己的人相比,哪一个笔下的章节更动人呢?恐怕是不能比也不应该相比的,因为每个版本人生要去的地方不一样,攀登喜马拉雅山与航海三大洋是不同的旅程,山上的何必羡慕船舶,海上的也无须向往攻顶者与苍天对答时那带泪的欢喜。
老母的椅垫拼布手艺,几何循环,颇似女性的内在构造。
4。信物
这人的生活近乎息交绝游,保持通讯的朋友屈指可数,再多就超出本性能负荷。朋友亦属孤僻之辈,偶尔通讯不常见面,情谊系乎一心。怪的是,朋友皆善厨,可见孤僻与厨艺具有不可测的相乘关系。
有一天,她想起各阶段与朋友交换的信物不禁莞尔:童时互换铅笔、橡皮与金龟子,少女时在薄如蝉翼的野姜花瓣写上两人小名夹入书页一夹就是十多年,再来是出社会仍会缝小袋子拈针绣字给朋友做贺礼,接着送花、香水、书籍、玉石、陶艺品,然后挨过某种风暴之后,不再费心雕琢但求随意交游。朋友们也各有灼伤经验,遂约好似的,进入以交换食物取代信物的初冬阶段。信物有形迹,沾黏情丝,徒增牵绊,不如食物化于无形,吃入腹内囤积脂肪,脂肪增加重量,重量定存期满换一口大棺,大棺赢得熊熊烈火,烈火吐灰,给有情有义的花树进补一番。瞧,情谊不是身外事,乃体内之物。
朋友中最善厨者,常赏她上等食材。生的从香菇、猴头菇、干贝、肋排、苏杭地区团团荷叶数十张、蛤士蟆、乌鱼子……熟的乃亲手烹调之狮子头、酸白菜、客家腌肉、镶肉苦瓜……某回,她打开朋友捎来的一袋东西,颗颗粒粒如羊脂白玉滚了一桌,她捏起一粒,灯下小觑,乃是剥去膜衣、丝毫不见指痕的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