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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打开吗?我仰问众星,她会打开吗?是的,她曾经想要打开。

多年前,当我仍是懵懂的中学生寄宿亲戚家,介绍所老板带一位从南部来的女人,应征女佣。约莫三十岁像一枝瘦笋,背着布包及装拉杂什物的白兰洗衣粉塑胶袋。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不算好,过于拘谨仿佛惧怕什么以至于表情僵硬。她留下来了,很熟稔地进厨房——出于一种本能,无须指点即能在陌生家庭找到扫把、洗衣粉、菜刀砧板的位置。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也缺乏兴趣探问,只强迫自己接受一张不会笑的脸将与我同睡一房。然而次日,我开始发现她的注意力放在那具黑色转盘电话上,闷闷地撕着四季豆“啪哒”一折,丢入菜篓。黄昏快来了,肚子饿的时刻。我告诉她可以用电话,她腼腆地摇头,继续折豆子。然后,隔房的我听到拨动转盘的声音,很多数字,漫长地转动,像绞肉机,但是没听到讲话声;静默的时间不像没人接,她挂断。厨房传来锅铲声。

当天深夜,也许凌晨了,我起来如厕,发现隔着屏风的那张床空了。我蹑手蹑脚在黑暗中搜寻,有一种窥伺的紧张感。最后从半掩着门的孩子房瞥见她的背影。三岁与六岁的表弟同睡双人**,像所有白天顽皮的男童到了夜间乖巧地酣睡;她坐在椅子上低声啜泣,因压抑而双肩抖动,没发觉躲在门后的我。她轻轻抚摸孩子的脚,虚虚实实怕惊醒他;我从未在黑暗中隔着一步之遥窥伺一个陌生女人的内心,也许我的母亲曾用同样手势在夜里抚摸我,只是从不让我知道。当她忘情地搂着表弟的一只脚,埋头亲吻他的脚板,我的心仿佛被匕首刺穿,超越经验与年龄的一滴泪在眼眶打转,忽然明白她真正的身份不是女佣是一个母亲,一个抛下孩子离家出走的母亲!沉默的电话只为了听听孩子的声音。

“你虽然赐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然而既已选择成为人间母者,在宇宙生息不灭的秩序面前,我身我心皆是圣坛上的牲礼,忠实于第一次的选择,如武士以圣战为荣耀,不管世人将视我如草芥奴隶,嘲讽我是愚痴的女人。啊!神,请收回你的铜柜,看在我孩子的面上!”

第三天,她辞职。

众星沉默。朝拜的人群已消失踪影,远处依然传来梵音,轻轻敲打夜空以及夜空之外,更辽阔的夜空。山,似乎在梵唱中吟哦起来,眼前的碎石路被月光照软了,看来像一匹无限延伸的白绢。我垂目静坐,亦能照见绢上布满使徒的足印,以身以口以意,以一切为人的尊严。若这绢上直竖刀林,那足印便有血迹;若是火炷,便有燎泡。清凉的晚风,我是如此懦弱从人群中脱逃,你可愿意代我吹熄她身上的火燎。

她始终不是逃兵,从守寡的那天起。为自己的选择奋战,像萧萧易水畔的荆轲。啊!路过的风,你吹拂原野,掠过城镇,当明了男人社会里的女人是无声的一群,而寡妇更是次等公民,除了是非多,账单更多。她具备钢铁般的意志又不减温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与坦克可以并存于一个女人身上。然而,我们应该怎样理解命运?巨灾淬炼她成为生命战场上的悍将,还是她拥有至刚极柔的秉赋,便注定要不断揽接巨灾。她钟爱的女儿在豆蔻年华染上恶疾,从此变成外表年轻貌美而心智行为如同一头野兽。是的,倾听的风,童话故事中美女的爱使野兽破除诅咒恢复人形,但是,什么样的爱能使美女祓除窝藏在体内,那头指挥她啮咬衣服、尖叫嘶喊、朝每个人脸上吐沫的野兽呢?如果以往那位娟秀温柔的美女仍有一丝清明,她会伏跪祈求世人赐她死,而野兽捂住她的口,野兽说:“我要长命百岁!”吟哦的风,悲剧来自两难:老母亲以己饥度女儿之饥、己渴度女儿之渴,一日三餐,沐浴更衣,把她喂养得强壮有力,于是嘶喊更尖锐、唾沫更丰沛、殴击母亲的臂膀愈来愈像铁棍。你或许会怒号,何不让她断粮衰竭?人可能在生死决胜的战役中,苛虐战俘,视他人生命如草芥蝼蚁,这是战争罪恶之处,它逼迫人成为邪魔的俘虏。然而,人衷心向往恒常的共体和谐,不忍在盛宴桌上听到丐者喊饿,不忍轻裘华服自冻尸身旁走过。世间之所以有味,在于这众苦汇聚的道场中,视他人灾厄为己身灾厄,他人之苦为自己苦楚的一部分。何况母亲,她既在最初承诺成为人间母者,她的生命已服膺生生不息的规律,只有不断孕育生、赐予生、扶养生,而丧失断生、杀生的能力。不管她的孩子畸形弱智,被浇薄者视作瘟疫、遭社群遗弃,她仍会忠贞于生生不息的母者精神,让生命的光在孩子身上实践。啊!垂悯的风,当她隔着纱窗搓洗衣服,看到窗内的女儿贞静美丽一如往昔,忍不住停下工作,打开门锁,进房想拥抱女儿,却顿遭野兽般捶打时,你是否愿意透露第十年,还是二十年后的拥抱将会成真,届时,年逾中年的女儿会扎扎实实抱着瘦骨嶙峋的老母,说:“妈妈,我好像做了噩梦!”

窗外,玉兰树与夜来香交递散发清香,窥伺的风,你一定看到夜深人静时刻,体内的猛兽逐渐盹睡,美女拥有短暂的清醒时光,乖顺地让母亲搂着同眠,你听到苍老的声音问:“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教你的童谣?陪妈妈唱好不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蝴蝶、蝴蝶生得真美丽……

啊,漂泊的风,你终于能理解,等待寂静之夜一只蝴蝶飞回来,是她的全部安慰了。如果有一天,她在生命尽头用最后一把力气带走女儿,你是否愿意吹拂她们坟前的青草,不怒斥她是背职的母亲?你愿意邀约无数异彩蝴蝶,装饰一对母女的歌声?当甜美的子夜,她们又唱起这首童谣。

梵音寂然,人籁止息,已到吹灯就寝时刻了。想必此时众人围聚泉边,祈请佛泉。蝉,是天地间的禅者,悲悯永恒的空无;深夜听蝉,喜也放下,悲也放下。

那年盛夏,午蝉喧哗,一波波潲入充满药味的家属休息室。有的人很快移出,意味同时有人自加护病房送普通病房;有的人迁入,表示某人刚送入对门的加护室。这间六坪大的休息室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牵绊。那对夫妇占去两张长椅,早上我刚来时,六十多岁的外省丈夫含着牙刷一面走一面刷,五十来岁操劳过度的本省太太正在折被。家当、什物堆叠茶几上,她喊丈夫把被子塞到柜子上头,他才边走边刷,像所有嗓门很大、服从太太的老兵。他们看起来像房客了,毫无疑问,躺在加护病房的必是儿女。

这是难以理解的抵触,父母可以为儿女打一场长期抗战,反过来,儿女却鲜能如此。我无意间知道是儿子,等公用电话时,她平静如常交代对方去买一套西装,报了尺寸,若西服店没有,殡仪馆应该有,立刻去买,要准备办了。她的卷发翻飞,衣裤皱得像梅干菜,趿着拖鞋进休息室,好像准备煮饭的妈妈打电话叫瓦斯行送一桶瓦斯而已。

近午时分,白衬衫、黑西装送来了,她抖开衬衫似乎不甚满意,戴上老花眼镜拆开袖子与腰身边线,穿针引线缝了起来。做母亲的最了解儿子身量,最后一套衣服更要体面才行,免得到冥府被讥为没人疼的,让做娘的没面子。课诵之蝉,我瞥见茶几上供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她咬断线头,又穿新线,像寻常日子里对丈夫唠唠叨叨柴米油盐般说:“我们不可以说他不孝,这样他到阴间就会被打。他才十九岁,也不是生病拖累我们,今天要死也不是他愿意的,哪里对不起我们?如果我们做他父母的,心里讲他不孝,那他就会被打,不孝子会被打你知不知道!”

午窗边冷边热,玻璃带雾;虔诚的蝉,在你们合诵的往生咒中,我仿佛看见十九岁的他晃悠悠地走进来,扶着墙问:“阿母,衣服好了吗?”

一定有甘美的处所,我们可以靠岸;让负轭者卸下沉重之轭,恶疾皆有医治的秘方。我们不需要在火宅中乞求甘霖,也无须在漫飞的雪夜赶路,恳求太阳施舍一点温热。在那里,母者不必单独吃苦,孩子已被所有人放牧。

微风吹拂黑暗,夜翻过一页,是黎明还是更深沉的黑?她从石径那头走来,像提着战戟的夜间武士,又像逆风而飞的蝴蝶。

掌中的相思花只剩最后一朵,随手放入她的衣袋。

日子总会过完的,当作承诺。

一九九二年十月中时·人间副刊

本文获第十五届“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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