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Four童年
保罗的体格承自母亲,是个小个子,体质也比较弱。他皮肤很白,平时安安静静的。他的头发本来是金色,后来变得红兮兮的,再后来又变成深褐色,眼睛则是灰色的。他的下唇饱满下垂,一双眼睛仿佛时时在聆听着。
在同龄的孩子中间他总是显得比较老成。别人心里想些什么他都体会得到,特别是母亲的感受。他心里似乎总是在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她。要是她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也会感同身受,变得烦躁不安。
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身子骨开始结实起来。威廉的圈子离他太远,玩不到一起去。因此一开始的时候这个小男孩几乎是独属于安妮的。她是个假小子,母亲称她作“飞天女娃”。不过她对这个弟弟却宠爱至极。保罗就是她的小跟屁虫,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在谷底坊跟其他的野孩子疯跑着玩踢罐头游戏的时候,保罗就贴在她身旁飞跑,好像她就是自己似的,其实他自己并不是游戏中的一员。平时他不大说话,没什么存在感,但是姐姐很疼他,因为他总能体察到姐姐的心意,按她的好恶行事。
她有一个大洋娃娃,虽然心里没有多喜欢,但却总是引以为荣。有一次,她把洋娃娃摆在沙发上,用一个椅套盖着,让它在那里睡觉,后来就忘了这回事。而保罗偏偏要训练自己从沙发扶手往沙发上跳,结果一脚踩在藏着的洋娃娃脑袋上,把它给踩坏了。安妮跑过来看了,哀号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保罗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看着,嘴里喃喃自语:“谁晓得它在那儿呀,妈妈,谁晓得它在那儿。”一遍遍地重复个不停。安妮为洋娃娃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就无助地坐在一旁,可怜巴巴地不知做什么好。哭了好一会儿,她感到好受些了,便原谅了弟弟——他看上去比她还难过。但是一两天后保罗却让她大吃一惊。
“我们拿阿拉贝拉做祭品吧,”他说道,“我们给她火葬。”
她觉得有些瘆人,可是又有点好奇,想看看弟弟到底会怎么干。只见他用砖头垒了一个祭坛,把阿拉贝拉摆了上去。他把刨花从洋娃娃身子里扯出来,又找来碎蜡放进洋娃娃凹陷的脸盘里,然后在它身上浇了些煤油,点着了火。他看着碎蜡在阿拉贝拉的额头上融化,流汗似的一滴滴淌进火里,神色间怀着一种恶意的满足。愚笨胖大的洋娃娃渐渐消失在火焰里,他全程一言不发地定定瞧着,心下暗自称快。火熄了以后,他找了根棍子在灰烬里拨弄一番,把已经烧黑的四肢捞了出来,用石头给砸得粉碎。
“阿拉贝拉夫人的火葬到此结束。”他说道,“真高兴她升天了。”
安妮心里怪怪的,但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看来他对这个洋娃娃恨之入骨,因为是他弄坏了它。
所有的孩子都跟母亲站在一边,对父亲深恶痛绝,保罗尤其如此。孟若一如既往地酗酒,在家里横行霸道。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折腾一次,搅得全家鸡犬不宁,而每次都要持续好几个月。保罗一直记得,有个周一的晚上,他从希望乐团回家来,结果发现母亲的一只眼睛又青又肿,而父亲则低着头叉着腿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刚刚下班回家的威廉在一旁瞪着父亲。几个小孩子进门的时候家里悄无声息,然而大人却都没回头看他们。
威廉铁青着脸,嘴唇都气白了,拳头紧握着。等弟弟妹妹都安静了下来,怀着小孩子的愤怒和仇恨看着这一切,他才说道:“胆小鬼,我在家的时候你就不敢这么干。”
孟若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他猛地转过身来瞪着儿子。威廉比他魁梧,可是孟若身强力壮,而且正犯着邪劲。
“不敢?”他叫道,“你说我不敢?他娘的小崽子,要是再多管闲事,我就让你尝尝拳头的厉害。我说到做到,你等着瞧好了。”
孟若的膝盖微微弯着,张牙舞爪地乱挥着拳头。威廉怒火中烧,脸愈发白了。
“是吧?”他压着火气平静地说道,“不过再没下次了。”
孟若朝他蹦了过来,弯下腰,抽起拳头就要出手,威廉也准备好拔拳相向,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好像在冷笑似的。两个人只要再多说一句话就会白刃相接了。三个孩子呆坐在沙发上,小脸吓得苍白,而保罗则在心里暗暗期盼他们能好好干一场。
“你们都给我住手!”孟若太太凛然喝道,“有完没有,吵了一晚上还不够!”她转头向丈夫说道,“你,孩子全都在看着呢!”
孟若朝沙发上瞥了一眼。
“孩子全都在看着,你这个臭婊子!”他冷笑着说道,“那又怎么样,我把他们怎么样啦,我倒想知道知道。都是你,一天到晚给他们灌你的迷魂汤,把他们一个个都教唆成你那个鬼样,还不都是你搞出来的。”
她不睬他,其他人也都不出声。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把靴子脱下来扔到桌子下面,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打他?”父亲上楼以后威廉问母亲,“他绝对打不过我。”
“这可不行——他可是你爸爸!”她答道。
“爸爸!”威廉叫道,“他算哪门子爸爸!”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所以——”
“那就让我打得他服服帖帖的。他这样的我随随便便就能揍趴下。”
“胡说八道!”她叫道,“还没到那一步呢。”
“我没瞎说。”他说道,“他比以前变本加厉了。妈妈你看看自己,为什么不让我给你出气?”
“因为我不同意,所以这件事想也不要想。”她厉声说道。
孩子们愁眉苦脸地上床睡去了。
威廉渐渐长大成人,他们也从谷底坊搬到了山顶上。从新房子里看出去,溪谷就像一枚凸脊海扇贝一样在眼前展开,又有点像个打开的夹子。房前长着棵巨大的白蜡树,已经有年头了。山风怒号着从西面的德比郡吹过来,凶猛地刮在房子边缘上,飕飕作响,树也在风中呜咽着。孟若喜欢听这风声。
“简直是仙乐啊,”他说道,“听了它我就睡得香。”
但是保罗、亚瑟和安妮不喜欢这声音。保罗觉得这无异于鬼哭狼嚎。他们搬到新家的第一年冬天,父亲的脾气愈发糟糕。孩子们常常在傍晚跑到溪谷边缘的街上玩,一直到八点才回家,然后上床睡觉。母亲则坐在楼下做针线活。溪谷空阔黑暗,房前的大片空地让孩子们愈发感到夜色逼人,感到寂寥和恐惧。白蜡树在风中的呼啸和父母不和带来的惊扰加深了这种恐惧感。保罗常常在入睡很久以后被楼下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他会一下子睡意全消。接着传来的就是酒醉晚归的父亲大吼大叫的声音,母亲尖厉的回答,然后就是父亲砰砰砰地用拳头拼命敲桌子,污言秽语的骂声越来越响。此时屋外硕大的白蜡树在风中发出一阵凄厉的呼号,把这些声音都淹没了。孩子们屏息凝神地躺在**,默默地等着风声稍歇后再去听父亲在干什么。他不会又打妈妈吧。黑暗中弥漫着恐惧的感觉,还有一股血腥味。他们躺在**,提心吊胆地煎熬着。风越来越猛地吹过树枝。白蜡树像台大竖琴似的,所有琴弦都在狂风的摧折下哼鸣、呼叫、尖啸。然后突然间万籁俱寂,屋外和楼下一片静悄悄,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发生了什么事?是流血了吗?为什么没有声音了,他到底又干了什么?
孩子们胆战心惊地躺着,呼吸着黑暗的气息。终于,他们听到父亲甩掉靴子,只穿着长袜踉踉跄跄地上楼了。他们继续听着。终于,在间歇的风声中,他们听见水龙头打开了,水哗哗地灌进水壶。那是母亲在灌早上用的水。于是他们的心放下来了,这才继续入睡。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又高兴起来,兴高采烈、欢呼雀跃地玩耍,晚上又在黑暗中围着孤零零的路灯蹦蹦跳跳地打着转。但是他们在心底还是揣着一片不安,在眼睛的深处还是藏着一丝黑暗。这才是他们生活的真正体现。
保罗深深地恨着父亲。小时候他就在私下里对宗教抱持着狂热的信仰。
“请让他别再喝酒了。”这是他每天晚上的祈祷。“主啊,让爸爸死了吧。”他还常常这么祈祷。可要是父亲下了班还不回家,他就会在吃完下午茶后祈祷道:“可别让他死在矿井里。”
这是另外一个让全家人揪心的时刻。孩子们放学回了家,吃完了茶点。炉子上那只黑色的大汤锅咕嘟嘟地滚着,烤炉里还放着菜,只等孟若回家开饭。他五点钟就应该到家了,但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总会去喝酒,最近几个月天天都这样。
到了冬天,天气寒冷,天黑得又早,为了节约煤气,孟若太太就会拿出一只黄铜烛台放在桌上,点上一根牛油蜡烛。孩子们吃完了面包夹黄油或是油汁,准备要出去玩。可如果孟若还没回来,他们就会犹豫不决。一想到他干完了整天的活儿,不惦记着回家洗脸吃饭,却要空着肚子脏里吧唧地坐在别的地方喝酒,孟若太太就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她的感受也传到了自己孩子身上。这让受苦的人不仅仅再只是她自己,孩子们也加入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