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啊。”她高高兴兴地答道,语气很温和。
她戴着白围裙站在路边,看着他穿过田野。他矮小结实的身板看上去充满了生命力。她目送着他在田间踩着有力的步子一路前行,心里觉得他不管要去哪里,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能到得了。她又想起了威廉,换了他肯定会跳过篱笆,直接穿过石阶路,而不是绕过去。现在他已经远在伦敦,事业有成。而保罗接下来就要在诺丁汉工作。她已经有两个儿子到世上谋生去了。她心里有两个地方好惦记着了。这可是两大工业中心啊。而她给每个地方都送了一个男子汉。这两个男子汉会带着她的心愿到那里去工作。他们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一部分,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就是她的。整一个上午她都在念着保罗。
八点钟的时候,他爬上了乔丹外科器械制造厂那座阴惨惨的楼梯,惶恐地站在最外面的那排大包裹架前,等着别人来招呼他。整个工厂似乎都还没睡醒。各个柜台上都蒙着大块的防尘布。才到了两个人,他们正脱着外套,把衬衫袖子挽起来。角落里传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八点十分了,显然这里用不着赶着准时上班。保罗听着早来的两个职员说话,然后听到有人咳嗽。他看见屋子尽头的办公室里有个年迈老朽的职员正在拆信。他戴着顶圆形的黑丝绒吸烟帽,上面镶红带绿的。保罗就这么一直等啊等。两个年轻的职员里有一个人朝老人走了过去,兴冲冲地大声跟他打招呼,叫他“头儿”。显然这个年迈的“头儿”耳朵不太好使。之后小伙子便昂首阔步地走回自己的柜台。这次他见到了保罗。
“你好呀!”他说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吧?”
“是的。”保罗说道。
“嗯,你叫什么名儿哪?“
“保罗·孟若。”
“保罗·孟若?这可好,绕到这边儿来吧。”
保罗跟着他绕过围成长方形的柜台。这里是二楼,屋子中间的地板上有个大洞,周围围着一圈柜台。这个大洞是个电梯井,电梯从这里下,光线也从这里下。天花板上也是个长方形的大洞,朝上望去,透过栏杆的缝隙可以看见上面摆着些机器。最上面是层玻璃顶,所有的光线就从这里照进来,每下一层就暗弱一分,因此底层总是像晚上一样,而二层也昏暗得很。顶层是工厂,二层是提货的货栈,底层则是仓库。整个地方有年头了,看上去不太卫生。
保罗给领到一个很阴暗的角落。
“这个角就是罗纹车间了,”带路的职员对他说,“你是罗纹车间的人,归帕普沃斯管。他就是你老大了,不过他暂时还没到。不到八点半恐怕到不了。你要是没事儿干的话可以先把信取来。信在那边,迈尔林先生那里。”
这个年轻人指指办公室里的那个老职员。
“我知道了。”保罗说道。
“这儿有个挂钩,可以挂帽子。这是登记簿,帕普沃斯先生马上就到。”
说完这话瘦高个小伙子就急急地甩开大步踏着空空的木地板走了。
过了一两分钟,保罗走了出来,站到玻璃办公室门口。吸烟帽下的老职员透过眼镜上沿看了他一眼。
“早上好,”他的声音很亲切,保罗一下子就记住了,“你是来给罗纹车间拿信的吧,托马斯?”
保罗不高兴自己被叫成“托马斯”。不过他还是拿了信回到自己那个黑乎乎的地盘。这里是柜台围成的长方形的一个角,大包裹架也正好在这里到头,角落里还有三扇门。他找了个高脚凳坐下来,开始看那些信。这些信的笔迹倒都不太难认,信上都是这么写的:
“请即刻发我一双高腰无脚罗纹女袜,即我去年购买的那种。长度:自腰至膝。云云。”要么就是“张伯伦少校欲重新定购一条丝质非弹性悬吊绷带。”
有些信是用法语写的,有些是挪威语。其中很多男孩都看不太明白。他坐在凳子上,忐忑地等待“老大”的到来。八点半的时候工厂女工结着队从他跟前走过,让他羞得抬不起头来。
帕普沃斯先生终于到了,嘴里还嚼着哥罗丁口香糖。这时已是差二十分就九点左右,其他人都已经在工作了。他大约三十六岁上下,人瘦瘦的,皮肤灰黄,红鼻头,讲起话来又急又快,穿着气派却略嫌古板,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夸张,但是却聪明精干,人也很热情,不过有那么点俗气。
“你就是我这儿新来的伙计?”他问道。
保罗站起来说他就是。
“信取来了吗?”
帕普沃斯先生又嚼了下口香糖。
“取来了。”
“抄了吗?”
“还没有。”
“那就赶紧抄吧。咱们得利索点。衣服换了吗?”
“没有。”
“你得带件旧外套来,就放在这里。”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哥罗丁口香糖已经到了他脸侧的牙间。他走到大包裹架后面消失了。再从黑暗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脱了上衣,正在往他瘦小多毛的胳膊上卷着自己漂亮的条纹衬衫袖子。他又飞快地蹿进自己的旧外套里去。保罗注意到他很瘦,裤子吊在后面显得空****的。他拉过一张凳子,在男孩身边坐了下来。
“坐啊。”他说道。
保罗坐了下来。
帕普沃斯先生就贴在他身边。他抄起那些信件,从面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长长的登记簿,唰地一下翻开,然后又抓起一支钢笔,对他道:“你过来看,这些信要抄在这里。”他抽抽鼻子,又急急地嚼了下口香糖,眼睛静静地盯着一封信看了一会儿,然后全神贯注地抄在登记簿上,落笔稳健,写的是漂亮的花体字。他很快地瞄了一眼保罗。
“看明白了?”
“明白了。”
“你觉得可以照做吗?”
“可以。”
“很好,你做来看看。”
他从椅子上跳起身来,一下子不见了人影。保罗拿了支钢笔,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他其实很乐意抄这些信,不过他写得很慢,也很费力,字像狗爬似的。转眼已经抄到了第四封信,他感觉挺忙碌的,心里充实得很。帕普沃斯先生再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