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去伦敦跑一趟。”
两个人从井沿上走了下来,其他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他们出了煤井,沿着铁路走了一段,一边是阳光普照下的田野,另一边则是一节节货车车皮。孟若终于忍不住了,他颤声问道:
“他不是去了吧,孩子?”
“是的。”
“啥时候的事儿?”
“昨天夜里,妈妈发来电报了。”
孟若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无力地靠在了一节货车上,一只手遮住了眼睛。他没有哭出来。保罗望着四周,静静地等着他。远处有一辆货车正缓缓驶过地秤。保罗把一切都瞧在眼里,可就是没有看见自己的父亲累了似的斜倚在货车上。
孟若之前只去过一次伦敦。他心里很害怕,没精打采地上路去给妻子帮忙了。这天是周二。家里就只剩下孩子们了。保罗还是去上班,亚瑟去学校了,安妮找了个朋友陪她。
周六晚上的时候,保罗下班从凯斯顿回家,在转角处看见了父母。他们从塞斯利桥站下的车,也在往家走。两个人在黑暗中一前一后地走着,一句话也不说,看上去很疲倦。男孩等着他们走近。
“妈妈!”他在黑暗中说道。
孟若太太小小的身影似乎没有瞧见他。他又叫了她一次。
“保罗啊。”她说道,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她由着他亲她,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回到家她还是刚才的样子,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她什么都不上心,也什么都不想说,只有两句话:
“晚上棺材会到,沃尔特,你还是找人来帮个忙。”然后是对孩子们说的:“我们就带他回家。”
然后她再度陷入之前的那种默默无语的状态之中,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双手握在一起搁在腿上。保罗看着她的样子,觉得自己都没有办法呼吸了。整个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这几天一直在上班,妈妈。”他有些哀怨地说道。
“是吗?”她神情呆滞地答道。
半个钟头以后,孟若头昏脑涨、糊里糊涂地再次进了门。
“他到了以后放在哪里?”
“放前厅里好了。”
“那我最好还是把桌子移一下?”
“好。”
“然后把他横放在椅子上?”
“可是那儿——好吧,就这样吧。”
孟若和保罗拿着支蜡烛进了客厅,那儿没有装煤气灯。父亲把桌面从那张红褐色的椭圆形大桌上拆了下来,把房间中央清理了出来,在那里他面对面摆上了六把椅子,这样就可以把棺材停在上面。
“他那么长的身板,真是从来没见过。”矿工干着活,一边咕哝着,一边紧张地向外张望。
保罗走到客厅的凸窗前朝外面看去。夜空中微微有一点亮,茫茫夜色中依然只有白蜡树那黑黢黢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守立在门前。保罗又回到母亲那里。
十点的时候孟若叫了起来:
“他到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下来是拔门闩,开锁,一阵乱哄哄的声音。门开了,夜色直接透进屋里来。
“再拿支蜡烛过来。”孟若叫道。
安妮和亚瑟跑去拿蜡烛了。保罗跟在母亲身后。他撑着她的腰站在里屋的门口。他们面前就是清出来的房间,中间面对面摆着六把椅子。亚瑟举着支蜡烛走到窗边的花边窗帘旁,安妮则拿着铜蜡台站在开了的门口,身子微微向前倾,烛台上闪烁的那一点亮光照进黑漆漆的夜里。
耳中传来轮子转动的吱嘎声。下面的街上黑乎乎的,保罗可以辨得出马匹和黑色车子的轮廓,那里还有一盏灯,旁边是几张惨白的脸。在那模糊一片之中,那些人好像开始用力地搬着什么东西。这些矿工都只穿了衬衫,还把袖子挽了起来。没多会儿领头的两个人出现在门外,腰都因为负重太沉而低低地弯着,原来是孟若和一个邻居。
“稳住!”孟若气喘吁吁地喊道。
他和同伴一步一步地走上花园陡直的台阶,烛光下他们手里抬着的棺材头一起一伏地闪着亮。接着便可以看见后面那些抬棺人用力使着劲儿的臂膀和腰腿。最前面的孟若和彭斯脚步蹒跚,硕大的黑色棺木在他们肩上摇摇晃晃。
“稳一点,稳一点!”孟若好像吃痛似的喊。
六个抬棺人高抬着硕大的棺木在小小的花园里艰难地往上走。还有三级台阶就到门前了。黑黑的路上只有那盏车灯还在孤零零地散发着昏黄的光。
“好,我们上!”孟若说道。
棺木晃了起来,大家咬紧牙关用力撑住往上抬。安妮手中的烛光飘忽起来,她一看见那些人就忍不住开始抽泣了。六个人低着头猫着腰,手足一起用劲,颤颤巍巍地往房间走。棺木沉沉地压在他们肩上,此刻看来,这活生生的肉体上承载的仿佛就是哀恸本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