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e失意
保罗对自己不满意,对一切都不满意。他最深沉的爱属于自己的母亲。他感到自己伤害了她,或者说自己对她的爱受到了伤害,这让他无法容忍。现在是春天,他和米兰还在交战之中。这一年他对她怨意尤深。她对此也隐隐有些感觉。她当初为爱的苦恼而祈祷,那时就感到会为这段爱情而牺牲自己,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渗透到她所有的情感中。在心底里她从不相信自己会拥有他。她本来就不自信,一向怀疑自己是否能成为他所期望的那样。至于和他一生幸福相守,她就更没有想过了。在她眼里,两个人的未来就是悲剧、伤痛和牺牲。她不怕牺牲,并为此感到骄傲,她也不怕分手,因为她足够坚强,而且觉得自己其实应付不来家庭的日常生活。对接下来要发生的那些伟大而深刻的事件,比如爱情的悲剧,她已做好准备。至于柴米油盐的琐事,她却没什么把握。
复活节的假期开始了,大家都很快活。保罗还和从前一样坦然。然而她心里却有种不祥的预感。周日下午,她站在卧室的窗前,望着对面林子里的橡树。此时正值傍晚,天光还亮,树梢上缠绕着浅淡的暮色。窗前挂下一簇簇灰绿色的金银花藤,有些兴许已经结出花蕾了,她想象着。春天到了,这让她既向往又害怕的春天。
大门咔嗒响了一下,她愣在那里等着。天是亮灰的。保罗推着车走进院子,脚踏车贴在他身旁闪闪发亮。一般他往房子这里走来的时候总是会笑着敲响车铃,而今天却紧紧抿着双唇,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似乎是没精打采,又仿佛是在冷笑。到现在她已经很熟悉保罗了,看见他那敏捷而超然的年轻身体,便能猜到他内心的情绪。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把脚踏车放在一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冷淡。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她惴惴地走下楼来,身上穿的是一件新的网格上衣,她自己觉得很合体。衣领很高,领口有个小小的轮状皱边,让她想起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穿着这身衣服她感觉自己是个漂亮高贵的女人。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胸部饱满,身材丰盈。而她的脸上依旧像是戴了张柔软娇艳的面具一样,神色总是没什么变化。可是她抬起眼睛的时候却十分迷人。她担心着他的想法。他会注意到自己的这件新上衣的。
他此刻心肠冷硬,意怀嘲弄,正在向她家里人讲述守旧派卫理公会教堂里的一次礼拜仪式,把他们逗得很开心。仪式是由这个宗派一个有名的牧师主持的。他坐在桌子顶头,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模仿那些他要嘲讽的人。他的脸色极为灵动,那一双眼睛在因柔情而闪烁或是随笑意而转动时原本非常漂亮,然而此时却让她感到心痛。他模仿别人的时候她总是如此难过,因为这表情是如此逼真。他太聪明,太冷酷。在眼里这样充满冷厉的嘲讽和恨意时,她觉得他谁也不会放过,包括他自己。可是雷沃思夫人却笑得开始抹眼泪了,而周日下午觉才睡醒的雷沃思先生也不由得乐得挠头。三个兄弟穿着衬衫睡眼惺忪地坐在一旁,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她全家最欢迎的就是这样的模仿秀。
保罗没搭理米兰。后来她瞧见他注意自己的新上衣了,她看得出来这个艺术家是认可的,不过除此之外并无作用,他依旧冷冰冰的。她心里慌张起来,连从架子上拿茶杯的力气都没有了。
家里的几个男人出去挤奶,她这才鼓足了勇气上前跟他单独说话。
“你来晚了。”她说道。
“是嘛?”他答道。
两人一阵沉默。
“骑车过来不好走吧?”她问道。
“没留意。”
她还是一边很快地摊着桌子。做完以后她说道:
“茶没一会儿还好不了。你要不过来跟我看看那水仙好了?”
他没有应声,只是站起身来。他们走进后花园。头上的李树正在发芽,远处的小山和天空是如此清冷。一切都似乎用水墨泼过似的,看起来生硬得很。米兰瞥了一眼保罗。他脸上惨白兮兮的没有什么表情。她原本喜爱的眉眼此时却让她灼痛,她感到这太残忍了。
“路上风大,你累了吧?”她问道。她能觉察得到他心底藏着一丝疲倦。
“不累,我没觉得累。”他答道。
“路上肯定不好走,林子里的风呜呜直响呢。”
“你看云就知道了,吹的是西南风,我是一路顺风过来的。”
“你知道的,我不骑车,所以不明白嘛。”她低声道。
“这么简单的事儿非要会骑车才能懂吗!”他说道。
米兰觉得他没必要挖苦自己。他们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房子后面是块草地,密密茬茬地长着许多野草,外面围着条荆棘树篱,篱下的水仙花正从灰绿色的叶片中透出头来。春寒料峭,花朵上还染着些微绿色。不过有些已经绽放开来,皱着金黄的花瓣熠熠生辉。米兰蹲在一丛花前,把一朵盛放的水仙捧在手里,抬起它那艳黄的脸蛋,低下头用嘴唇、脸颊和前额轻抚着。他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望着她。她就这样求恳似的把那绽开的黄灿灿的花朵一株株展示给他看,一边不断地抚摸着它们。
“很华美,是吧?”她喃喃道。
“华美!没这么夸张——应该说很秀气!”
听到保罗批判她的用词,她又垂下头来继续去抚弄花朵。他看着她伏在地上用炽热的嘴唇吮着花瓣。
“你干吗一定要摸来弄去的?”他气呼呼地道。
“可我喜欢摸它们啊。”她伤心地答道。
“为啥你喜欢什么东西就一定要攥在手里,好像要把它们的心都掏出来你才满意?为啥你就不能多点克制、含蓄什么的?”
她抬起头来,脸上满是痛苦,然后又继续用双唇去缓缓碰触一朵褶皱着花瓣的水仙。花朵的清香沁人心脾,她感到花儿对自己多好啊,哪像他那么凶巴巴的,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你总是这么甜腻腻地,其他东西的魂儿都给你哄得勾出来了。”他说道,“我就从来不哄别人——再怎么样我都会直截了当。”
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她定定地看着他。他矗在那儿的身子仿佛一把坚硬的刀子狠厉地顶着她。
“你总是求别的东西爱你,”他说道,“好像自己就是个爱的乞丐,连这些花你也要费力去讨好——”
米兰用嘴巴有节奏地来回摩擦着花朵,吸吮着花香,可是听了他的话,这香气再进入到鼻孔里的时候她不由得浑身发起颤来。
“你不想爱——你只是渴望被爱,没完没了地渴望被爱,这种渴望是不正常的。你不是积极的,而是消极的。你四处吸啊吸啊,好像必须得把自己全身吸满爱才甘休,因为你本身有缺陷。”
她呆在那里,他是这么的残忍,她听不下去了。而他却一丁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好像是他的心灵在愤懑中饱受煎熬,又被挫败的**烧烫,于是不由自主地放出了这些话来一般,就像电流释放火花似的。她根本无法理解他说的任何东西,只是在他的残忍和对她的怨恨前呆呆地俯着身子。她从来就没办法一下子消化东西,所有事情都得翻来覆去地想。
吃过茶之后他没有睬米兰,只是和埃德加还有其他兄弟混在一起。她沮丧到了极点,这个假期她之前还盼望了很久,巴巴地等待着他的到来。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来到她身旁。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追本溯源,弄清楚他这股情绪的根子在哪里。不过她心里觉得这说到底也不过是种恶劣的情绪罢了。
“我们到林子里走走好吗?”她问道,知道这样直接的要求他从来不会拒绝。
他们来到养兔子的地方。在当中那条路上他们经过一个捕兽陷阱,周围用小根冷杉树枝围了一圈蹄铁形的窄篱,里面放的诱饵是兔子的内脏。保罗瞧了一眼,眉毛蹙了起来。她看见他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