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节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剑,顿时明白。她拿的是张安国的剑,这并非行事不周,而是因为辛弃疾是重犯,身上的镣铐乃是寒铁所制,随行士兵也并无钥匙,唯有用这把宝剑才能斩断。
有太多太多的事,辛弃疾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得问了一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完颜亮死了,作为先皇的妃子,要么遣散,要么殉葬,还能有什么出路。重节叹了口气:“我没想过。”
她把剑递给辛弃疾:“你走吧。”说完转过身,大步朝黑暗中走去。
辛弃疾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想起短短几日经历的起起落落,苦辣酸甜,忽然意识到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鼓着勇气,向着她的背影大喊:“你跟我一起走吧。”
7。张安国
“不!”辛弃疾大吼,他冲过去,一把抱住了重节将要倒下的身体。
“真好!”重节重又露出久违的微笑,“人总是要死的,死在你的怀里,要比死在黄沙中,温暖得多。”
“为什么?”辛弃疾撕心裂肺地大喊。
“你知道吗,我的母亲,也是完颜亮的妃子……”重节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
重节的母亲蒲察阿里虎起初嫁给蒲察阿虎迭为妻,生下女儿重节。完颜亮即位后,荒**无度,贪恋阿里虎的美色,借口阿虎迭有谋反之心,将其赐死,将阿里虎纳为妃子。重节十五岁那年,随母亲进宫游玩,被完颜亮看见,便偷偷在她的饮食中掺入迷药,将其**,日后又以其母亲相挟,强行纳入后宫。这么多年,虽备受宠爱,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报杀父夺身之仇。
辛弃疾帮她疗伤的那次,重节正是记起了这段屈辱的往事,才情绪失控,乃至发生后来那些事情。
后来,完颜亮的暴虐荒**终于引起朝中大臣不满,他们趁完颜亮南征之际,在东京拥立他的堂兄弟完颜雍为帝。完颜雍是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先是以高官厚禄为诱饵,买通了义军中的一位将领,毒杀了义军首领耿京,铲除了山东、河北一带的心腹大患,又策动兵变,缢杀了完颜亮。
可是无论如何,弑君篡位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因此他派重节诱骗辛弃疾入京,导演了辛弃疾刺杀皇帝的一幕。
说完这一切,重节已是气若游丝。辛弃疾呆了一会儿,道:“可我只是一个小小文吏啊,你们为什么会找到我?”
“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啊!”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辛弃疾大惊,转头一看,竟然是张安国。
“张大哥,你……”辛弃疾忽然明白了,重节说完颜雍买通了义军中一位将领,能接近耿京饮食的,除了自己,就只有张安国了。
听到张安国的声音,重节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我……我的母亲……”
“她已经死了。”张安国淡淡地说,“你们两个都该死,我的计划全被你们打乱了。”
原来辛弃疾加入义军之后,深受耿京的喜爱,他武艺超群又才华横溢,大有取代张安国成为义军副统领的架势。张安国为此怀恨在心,借机投靠了新帝完颜雍,在完颜雍的授意下,他先是毒杀义军首领耿京,牢牢把持住义军的大权,使得抗金大业名存实亡。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他将毒杀耿京之事嫁祸给完颜南家,假意派辛弃疾去复仇,实则想趁机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不料辛弃疾武功过人,竟然将完颜南家七十三口灭门。
后来,张安国又在完颜雍策动兵变缢杀完颜亮之后出谋划策,挟持了重节的母亲蒲察阿里虎,令重节带着自己的佩剑,引诱辛弃疾入京,将弑君之名嫁祸给他,这样既保全了新帝完颜雍的名声,又趁机铲除了辛弃疾。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辛弃疾的眼睛里几乎迸出火来。他为兄弟情义出生入死,张安国却利用兄弟情义升官发财。
“为什么?”张安国似乎被辛弃疾的问题逗乐了,“辛兄弟,这不是很明显吗?我们揭竿而起,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吗?现在荣华富贵已经有了,我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在战场上厮杀呢?”
“可你的荣华富贵是用兄弟的尸体换来的。”辛弃疾轻轻地抱着重节站起来,“耿大哥待你亲如手足,这把宝剑,也是他临死前亲手赠予你上阵杀敌,没想到却是你害死了他。今天,我要用这把剑送你上路。”
“哈哈哈……”张安国大笑,“现在吗?辛兄弟,我知道你武艺过人,不过现在,别说我周围还埋伏着上百士兵,就算只有我一人,你抱着你的爱人,怎么跟我斗?”
“一只手就够了。”辛弃疾一手将重节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拔出了剑。
张安国到死也不敢相信,辛弃疾只用一剑就刺穿了自己的喉咙。他更想不到,埋伏在丛林里的上百的士兵,也被辛弃疾一一斩杀,只因为,有人放了一箭。
辛弃疾把重节抱在怀里,不停地和她说着话,直到她的脑袋耷拉下来。他流着泪,在她的脸上印下深深的一吻,最后,用一把火埋葬了所有。
当初,重节想跟辛弃疾远走高飞,再也不理金国的是是非非。可终究,辛弃疾还是无法舍弃手足之情和国家大义。她也想过揭露张安国的真面目,可是她知道,辛弃疾重情重义,绝不会轻信自己的一面之词。况且自己的母亲就在张安国的手上,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也绝不会心安。
人这一世,有太多的抉择,如果一切回到当初,会不会有更好的生活。也许会,也许不会,有新的得到,便会有新的错过。
8。阑珊
宋宁宗开禧三年,辛弃疾六十八岁,元夕,辛弃疾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周围绚烂的烟花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都离他很远。他想起当年填过的词,想起重节婉转的歌,忍不住潸然泪下。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闪过,待他仔细看时,人又不见了,他在街上颤颤巍巍地走着,穿过街道,穿过石桥,穿过扑面而来的风……
终于,远远地,在河的对岸,灯火阑珊的地方,他远远地望见了她。
“潇潇,等等我……”他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一头栽到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