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酒双柑何处听,一声流丽入香闺。
炀帝听见忙说道:“莺声到啼得流丽可爱,我们何不携酒到绿烟亭上去一听,也是快事。”萧后道:“有趣,有趣。”袁宝儿说道:“二三月间乳莺好听,此时绿肥红瘦,莺声老矣,听他有何趣味?”炀帝笑道:“时候虽过,其声尚自呖呖,怎见得就老。
便去听一听何妨?”吴绛仙笑道:“万岁既不嫌老,何妨一听?”遂叫众内相打点去听。谁知说话无心,听话有心,萧后见大家你也说老,我也说老,又都哂笑不已,只以为有心借莺声打觑他,满心大怒,欲要当面发作,料道有炀帝在前,嚷闹不行;遂推有事,走起身上了辇,竟还宫中而去。炀帝正要携酒去听莺,忽宫人来报道:“娘娘大怒,还宫去了。”炀帝着惊道:“又来作怪!
好好吃酒,为何竟不辞而去?”吴绛仙与袁宝儿俱惊讶道:“这是为何?”只见杳娘说道:“不消说了,一定是袁姐姐方才说莺声老,娘娘疑心嘲笑他,故含怒而去。”炀帝道:“是了!是了!
一定是这个缘故。”袁宝儿着忙道:“妾无心说莺,娘娘如何认话?若果如此,却怎生区处?”炀帝道:“不要管他,且去听莺吃酒耍子。”袁宝儿道:“这个使不得,娘娘既恼了,急须去解方妙,若竟自不理,无心到做了有心,娘娘那时要加害於妾,却将奈何?”炀帝道:“依你说,难道朕又回去求他?”吴绛仙道:
“必得如此才好。”炀帝犹捱了不肯就行,被袁宝儿、吴绛仙再三催逼,方才上辇还宫。到了宫中,竟不见萧后来迎,炀帝直入寝宫,只见萧后连衣睡在**,全然不睬。炀帝走近面前问道:“御妻为何事怪朕,竟不别而还?”萧后道:“妾虽老,也是个中宫皇后。袁宝儿那贱婢,安敢巧借莺声讥诮於我?”炀帝陪笑道:“御妻不要着恼,他也是一时戏言,出于无心。”萧后道:
“怎么无心?他倚着陛下的宠幸,明欺我难为他不得,故敢这等放肆。陛下虽然爱他,也不要只管奚落於妾,伤了朝廷体统。”
炀帝笑道:“御妻何出此言?妃妾们不过叫他供耳目之玩,有甚么宠幸,就敢在御妻面前放肆?”萧后道:“他焉敢放肆?皆因陛下不将妾在心,故至如此!”炀帝笑道:“御妻倒也好笑,为他们又缠到朕身上来了。也罢,就认做朕的不是,朕既来陪礼,御妻也该好了。”遂亲用手将萧后扶起。萧后虽然恼怒,当不得炀帝曲意周旋,气也渐渐平了。因说道:“不是妾侮触圣心,袁宝儿、吴绛仙欺妾太甚,其实可恨!陛下既要笃夫妇之情,除非绝了这两个贱婢,妾方甘心。”炀帝道:“御妻不消恼,朕只是不用他便了。”萧后听说,才欢喜走下床来。炀帝虽满心要到迷楼去,然到此田地,开口不得,只得叫看酒来吃。不多时,排上宴来,萧后要与袁宝儿、吴绛仙打斗,酒席之间,便拿出少年的风流手段,尽情与炀帝调笑戏耍,炀帝不觉吃得大醉,同入鸳帏而寝。这一夜,萧后就像新做亲的一般,百样奉承,曲尽枕衾之妙。炀帝满心快畅,正是:
争宠偶然生气恼,承恩忽又弄风流;
可怜些子衾事,笑笑啼啼不得休。
炀帝与萧后一连欢畅了数日,大家渐渐忘情,便一个一个,依旧召众美人来侍宴。先召韩俊娥,次召杳娘,再召妥娘、朱贵儿,召到临了,连吴绛仙、袁宝儿也都召来供用。忽一日,有越溪野人献耀光绫二疋,绫上花纹突起,光彩射人,十分奇异。
炀帝大喜道:“此绫何处得来?这等精美。”遂叫野人来问,野人奏道:“小人乃越溪人,偶乘小舟过石帆山下,忽见岸上与异光飞舞,只道是宝物,忙舍舟登岸去看。到了放光处,不见甚么宝物,只有野蚕茧数堆,遂收回叫小人女儿织成衣穿。忽夜梦神人说道:“此野丝不可轻看,乃禹穴中所生,三千年方得一遇,即江淹文集中,茧所称璧鱼所化也。丝织为裳,必有奇文,可持献天子。若轻贱天物,必有大罪。”醒来犹不深信,不料织成绫子二疋,果有奇文突起,光彩射人,遂取名叫做耀光绫。因忆神语,不敢自私,持来献上万岁。”炀帝听了大喜道:“原来有许多奇处,朕就知非等闲之物。”送厚赏野人,叫宫女拿进宫来。
萧后看见,满心欢喜道:“果然好两疋绫子,天生云锦不过如此,做件衣裳穿穿,到也有趣。”炀帝道:“御妻要,可就拿去收了。”
萧后大喜道:“多谢,多谢。”也不曾拿,也不曾收,因有别事,遂走了开去。不期萧后才走开,吴绛仙与袁宝儿便走来,看见耀光绫,俱惊喜道:“是那里来的这样好绫?”炀帝道:“是越溪野人献的。”遂将野茧出处缘故,说了一遍。二人十分欢喜,将绫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爱了又爱,不忍放手。萧后虽说要,却不曾拿去,炀帝只认做没甚要紧;又见二人恋恋不舍,一时凑趣,遂说道:“你二人既喜,就每人赐你一疋。二人不知是萧后要的,满心欢喜,慌忙谢恩受了。正是:
莫道君王心不私,**换趣哪有移?
分明许与光绫子,又作新恩赐爱姬。
宝儿与绛仙得了耀光绫,便欢欢喜喜,拿去收藏。及萧后来时,龙案上已不见了绫子,忙问道:“陛下赐妾的耀光绫,放在何处?”炀帝佯作着惊道:“耀光绫朕赐御妻,御妻不要,朕已又赐别人,御妻为何复问?”萧后含怒道:“此绫妾深爱之,谁说不要?”炀帝转埋怨道:“御妻既要,何不就收了去,却丢在此处,朕不知又误赏赐了人,却怎生区处?”萧后见炀帝说得慌忙,便信以为真,心下还不甚恼,因问道:“赏了那个?”炀帝自觉口涩,回答不出,捱了半晌,方应道:“总是朕的不是,误赏了人,御妻何必细问?”萧后道:“误赏也罢,毕竟是谁?何妨明讲?”炀帝被逼不过,只得说道:“方才吴绛仙、袁宝儿二人走来,只管翻弄,朕一时没主意,遂赏了他去。”萧后听见又是此二人,那里还忍耐得住,急得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昂昂的大怒道:“陛下欺妾太甚!专一宠这两个贱婢,欺压於我,是何道理?”炀帝忙劝道:“那里敢欺压御妻?总是朕一时糊涂,失於检点,御妻不要多心。”萧后道:“袁宝儿要看新绿,便依他看新绿,吴绛仙要灌醉我,反说我错听,大家打觑妾老,又说是无心。这都罢了,方才两疋绫子,明明是妾要了,却故意赐与两个贱婢以羞辱於妾。妾虽丑陋,也是一朝王母,到受辱於两个贱婢,叫妾何以为人?”说罢,便嚎嚎啕啕大哭起来。炀帝慌得左不是,右不是,再三劝慰,那里肯住。没法奈何,只得叫宫人去召十六院夫人来劝。众夫人闻召,都来说道:“陛下也忒忘怀,贱妾等不瞅不睬,忘怀罢了,怎么连放了娘娘的绫子,也忘怀又赐别人?”炀帝笑道:“朕央众妃子来劝解娘娘,到乘机儿讥诮起朕来。”众夫人齐笑道:“讥诮陛下,正是解劝娘娘。”因对萧后说道:“万岁也是一差二误,娘娘不要恼罢!”萧后带哭说道:“甚么一差二误,怎再不差与别人,偏只差在这两个贱人身上?”炀帝:“朕实是差了。这耀光绫御妻若要,如今取回,却也不难。”萧后道:“取回来也不香了,只杀了这两个贱婢,方才泄我之气。”秦夫人暗对炀帝说道:“只是这等空劝,娘娘之气如何得消?陛下可将二美人暂贬一贬,方好收头。”炀帝低头沉吟,犹舍不得。秦夫人道:“贬不过是个虚名,消此一时之气,过一两日,娘娘气平了,便好召回。”炀帝没奈何,只得依着秦夫人,传旨将吴绛仙贬回月观,袁宝儿贬入迷楼,俱不许随侍。因对萧后说道:“贬了二人,御妻便可见朕的心迹了。”
萧后道:“贬虽贬了,只怕心中还有些放不下。”众夫人齐说道:
“万岁既贬了他两个,娘娘再要搜求,就太过了。”萧后方才拭泪不语。众夫人忙叫取酒。须臾排上宴来,众夫人各奉一杯说道:“万岁与娘娘满饮此杯,闲话再不消题了。”炀帝吃干说道:
“朕再没得说,只怕御妻还要多心。”萧后道:“妾倒不多心,只
怕陛下要多事。”众夫人笑道:“多心多事,皆为多情耳!”大家说说笑笑,你一杯,我一盏,依旧又欢然而饮。正是:
花争调笑柳争嗔,难得风光处处亲;
谩道消除心上恨,须知断绝意中人。
自此之后,萧后与炀帝时刻不离,绝不放炀帝到月观、迷楼中去游,每日只在宫中行乐。一日,炀帝乘萧后午睡未起,遂独自信步到后宫闲耍,才转过一架绣屏风,只见一个美人梳妆正完,手持着两面宝镜,在珠帘下细细照看,左顾右盼,十分风流俊俏。后人有诗,单道赞美人帘下对镜之妙云:
妆成不自喜,鸾镜下帘随;
影落回身照,光分逐鬓窥。
梨花春对月,杨柳晚临池;
已足销人魄,何须更拂眉?
炀帝看那宫人生得烟轻月瘦,雪韵花妍,百般娇媚,心下又惊又喜道:“宫中那里又来了这一个美人?”忙走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萧后心腹宫娥罗罗也。原来这罗罗披发时,炀帝就注意爱他,后来长成更觉美丽。萧后恐怕炀帝见了宠幸,故将他藏在宫后,不容见面。不期这一日恰恰撞着,炀帝吃惊道:
“罗罗长成了,倒这等鲜妍,可喜!可喜!”罗罗忙将宝镜放下,袅袅婷婷磕了一个头。炀帝随用手搀起问道:“为何许久再不见你?”罗罗答道:“万岁倒还记得贱婢。”炀帝道:“怎么记不得,你披发时,朕最爱你这一双眼生得秀美,今日春山远黛,斜簇双蛾,种种风流,又不独一秋波矣!”罗罗谢道:“贱人陋质,焉敢当万岁嘉评。”炀帝一边说着,一边遂走进帘来坐下。罗罗恐怕萧后看见忙问道:“娘娘在何处?却放万岁独行至此?”炀帝笑道:“朕难道自来不得?定要娘娘放来?”罗罗笑道:“来是来得,只怕放不放还在娘娘?”炀帝笑道:“你这妮子就看得朕这般骇怕,你且过来耍一耍,看朕怕也不怕?”遂用手来抱罗罗,罗罗慌慌推辞说道:“娘娘实在何处?万岁虽不怕,贱婢未免要怕。”炀帝道:“实对你说罢,娘娘午睡未起,朕悄地走来,并没人看见,戏耍片时何妨?”遂将罗罗抱入怀中,坐於膝上,百般偎倚。罗罗半推半就,就低头不语。二人正调戏间,忽疏辣辣的一阵风来,将珠帘掀起,就像有人走来一般。罗罗猛然看见,只道是萧后来寻,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跳起来躲避,连炀帝也吃了一惊。及走到帘前看时,那里有个人影?再回身看罗罗时,早吓得满脸通红,走不是,立不是,只管失惊打怪。炀帝笑道:“怎么这等胆小!”罗罗慌做一团,那里答应得出。炀帝看了又爱又怜,一时情兴勃发,就要私幸罗罗,忙近前来抱搂。罗罗慌躲开说道:“这个使不得,娘娘知道,不当稳便。”炀帝道:“娘娘此时睡熟,那里便得知道?”罗罗道:“娘娘多心,一醒便要来寻,倘然撞见,这羞惭怎当?”炀帝缠了一歇,见罗罗不肯从顺,因笑道:“好一个痴东西,朕一团好意,却这等千推百阻,殊可笑也。”罗罗闪来闪去,只不敢近身。炀帝忽见案头有笔砚,遂信手题诗四句嘲之。说道:
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蛾;
幸得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炀帝题完,遂念与罗罗听,罗罗听了说道:“万岁恩宠,岂不望沾?但恐娘娘得知,未免又是吴绛仙、袁宝儿之续也。”正说未了,忽见萧后悄悄的走到面前问道:“你二人在此何干?”二人惊慌无措。正是:
并立虽无事,相依若有情;
任他湘水碧,亦自洗难清。
不知萧后撞来,炀帝与罗罗毕竟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