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魏书壹佰拾肆释老志云:
故其始修心则依佛、法、僧,谓之三归,若君子之三畏也。又有五戒,去杀、盗、**、妄言、饮酒,大意与仁、义、礼、智、信同,名为异耳。
寅恪案,伯起此语亦当日「格义」之说,可与黄门所言互相印证者也。
又隋智者大师摩诃止观卷陆上以世法之五常五行五经与佛教之五戒相配,亦「格义」之说。惟其文较长,兹不备录。
又智者大师仁王护国般若经疏贰引提谓波利经之文云:
提谓波利等问佛:何不为我说四六戒?佛答:五者,天下之大数。在天为五星,在地为五岳,在人为五脏,在阴阳为五行,在王为五帝,在世为五德,在色为五色,在法为五戒。以不杀配东方,东方是木,木主于仁,仁以养生为义。不盗配北方,北方是水,水主于智,智者不盗为义。不邪**配西方,西方是金,金主于义,有义者不邪**。不饮酒配南方,南方是火,火主于礼,礼防于失也。以不妄语配中央,中央是土,土主于信,妄语之人乖角两头,不契中正。中正以不偏乖为义也。(参阅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陆之二所引提谓经文。)
寅恪案,历代三宝记玖略云:
提谓波利经二卷,宋孝武世元魏沙门释昙静于北台撰。经文旧录别载有提谓经一卷,与诸经语同,但静加足五方五行,用石糅金,致成疑耳。
据此,知昙静亦用「格义」之说伪造佛经也。
又晋孙绰制道贤论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贤,以法护匹山巨源,(高僧传壹昙摩罗叉传。)白法祖匹嵇康,(高僧传壹帛远传。)法乘比王濬冲,(高僧传肆法乘传。)竺道潜比刘伯伦,(高僧传肆竺道潜传。)支遁方向子期,(高僧传肆支遁传。)于法兰比阮嗣宗,(高僧传肆于法兰传。)于道邃比阮咸。(高僧传肆于道邃传。此条严可均全晋文失载。)乃以内教之七道,拟配外学之七贤,亦「格义」之支流也。据此,可知「格义」影响于六朝初年思想界之深矣。心无义适起于是时,疑不能与之绝无关系。夫魏晋清谈,崇尚虚无。其语言旨趣见于载籍,可取与心无义互证者,亦颇不少。兹仅就世说新语注所引心无义,与王辅嗣韩康伯老子周易注旨意相似者,列举一二事,以见心无义者以内典与外书相比附之例。
老子第五章云: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王注云:
橐籥之中空洞无情无为,故虚而不得穷屈,动而不可竭尽也。
易系辞上云:
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
韩注云:
夫非忘象者,则无以制象。非遗数者,无以极数。至精者无筹策而不可乱,至变者体一而无不周,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斯盖功用之母,象数所由立。故曰非至精至变至神,则不能与于斯也。
寅恪案,刘孝标世说新语假谲篇前条注引心无义者曰:
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唯无乎?
此正与上引老子及易系辞之旨相符合,而非般若空宗之义也。
据此,已足证心无义者,实取外书之义,以释内典之文。夫性空本无等义者,出于般若经之学说也。其学说之创造者若道安、法汰诸人(见元康肇论疏上及安澄中论疏记叁末),高僧传肆法雅传、伍僧光传明记其与「格义」之关系矣。心无义亦同出于般若经者也。至其是否亦如性空本无等义之比,与格义同有直接之关系,以今日遗存史料之不备,固不能决言;但心无义与「格义」同为一种比附内典外书之学说,又同为一时代之产物。二者之间,纵无师承之关系,必有环境之影响。故其树义立宗,所用以研究之方法,所资以解说之材料,实无少异。然则即称二者为性质近似,同源殊流之学说,虽不中不远也。
尝谓自北宋以后援儒入释之理学,皆「格义」之流也。佛藏之此方撰述中有所谓融通一类者,亦莫非「格义」之流也。即华严宗如圭峰大师宗密之疏盂兰盆经,以阐扬行孝之义,作原人论而兼采儒道二家之说,恐又「格义」之变相也。然则「格义」之为物,其名虽罕见于旧籍,其实则盛行于后世,独关于其原起及流别,就予所知,尚未有确切言之者。以其为我民族与他民族二种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在吾国哲学史上尤不可不纪。故为考其大略,以求教于通识君子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