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又云:
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
寅恪案,此托为主张名教者之言,盖长生既不可得,则惟有立名即立善可以不朽,所以期精神上之长生,此正周孔名教之义,与道家自然之旨迥殊,何曾、乐广所以深恶及非笑阮籍、王澄、胡母辅之辈也。
神释。
寅恪案,此首之意谓形所代表之旧自然说与影所代表之名教说之两非,且互相冲突,不能合一,但己身别有发明之新自然说,实可以皈依,遂托于神之言,两破旧义,独申创解,所以结束二百年学术思想之主流,政治社会之变局,岂仅渊明一人安身立命之所在而已哉!
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着。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善恶同,安得不相语。
寅恪案,此节明神之所以特贵于形影,实渊明之所自托,宜其作如是言也。或疑渊明之专神至此,殆不免受佛教影响,然观此首结语「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之句,则渊明固亦与范缜同主神灭论者。缜本世奉天师道,而渊明于其家传之教义尤有所创获,此二人同主神灭之说,必非偶然也。
又子真所着神灭论云:「若知陶甄禀于自然,森罗均于独化,忽焉自有,怳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乎天理,各安其性。」则与渊明神释诗所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及归去来辞所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等语旨趣符合。惟渊明生世在子真之前,可谓「孤明先发」(慧皎高僧传赞美道生之语)耳。陶、范俱天师道世家,其思想冥会如此,故治魏晋南北朝思想史,而不究家世信仰问题,则其所言恐不免皮相,此点斯篇固不能详论,然即依陶、范旨趣符同一端以为例论而推之,亦可以思过半矣。
或疑陶公乞食诗「冥报以相贻」之句与释氏之说有关,不知老人结草之物语实在佛教入中国之前,且释氏冥报之义复由后世道家采入其教义,故渊明此语无论其为词汇问题,抑或宗教问题,若果涉宗教,则当是道教,未必为佛教也。
诗又云:
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
寅恪案,此反诘影所谓「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之语,乃非名教之说也。
诗又云:
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
寅恪案,此非主旧自然说者长生求仙之论,兼非主名教说者立善不朽及遗爱之言也。
诗又云: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
寅恪案,此駮形「得酒莫苟辞」之语,意谓主旧自然说者沈湎于酒,欲以全生,岂知其反伤生也。
诗又云:
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
寅恪案,此駮影「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之语,盖既无誉者,则将何所遗耶?此非名教之言也。
诗又云: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寅恪案,此诗结语意谓旧自然说与名教说之两非,而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夫运化亦自然也,既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则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须更别求腾化之术,如主旧自然说者之所为也。但此委运任化,混同自然之旨自不可谓其非自然说,斯所以别称之为新自然说也。考陶公之新解仍从道教自然说演进而来,与后来道士受佛教禅宗影响所改革之教义不期冥合,是固为学术思想演进之所必致,而渊明则在千年以前已在其家传信仰中达到此阶段矣,古今论陶公者旨未尝及此,实有特为指出之必要也。
又归去来辞结语「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乃一篇主旨,亦即神释诗所谓「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之意,二篇主旨可以互证。又自祭文中「乐天委分,以至百年」亦即神释诗「正宜委运去」及「应尽便须尽」之义也。至文中「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乃影答形诗「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为不自竭」之意,盖主名教说者之言,其下即接以「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淄?捽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则言己所为异趣,乃在「识运知命」,即「乘化归尽,乐夫天命」之恉,实以名教说为非,可知渊明始终是天师教信徒,而道教为自然主义。渊明虽异于嵇、阮之旧自然说,但仍不离自然主义,殊无可疑也。
其为教也,达患累缘于有身,不存身以息患,知生生由于禀化,不顺化以求宗。
是则与渊明所得持任生委运乘化乐天之宗旨完全相反,陶令绝对未受远公佛教之影响益可证明矣。
又远公此论之在家一中「是故因亲以教爱,使民知有自然之恩,因严以教敬,使民知有自然之重」,及体极不兼应四中「常以为道法之与名教,如来之与尧孔,发致虽殊,潜相影响,出处诚异,终期则同」等语,仍是东晋名士自然与名教相同之流行言论,不过远公以释迦易老庄耳。渊明宗旨实有异于此,斯又陶令思想与远公无关之一证也。
复次,桃花源记为描写当时坞壁之生活,而加以理想化者,非全无根据之文也。详见拙着桃花源记旁证及魏书司马叡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兹不备及。惟有一事特可注意者,即渊明理想中之社会无君臣官长尊卑名分之制度,王介甫桃源行「虽有父子无君臣」之句深得其旨,盖此文乃是自然而非名教之作品,藉以表示其不与刘寄奴新政权合作之意也。
又五柳先生传为渊明自传之文。文字虽甚短,而述性嗜酒一节最长。嗜酒非仅实录,如见于诗中饮酒止酒述酒及其关涉酒之文字,乃远承阮、刘之遗风,实一种与当时政权不合作态度之表示,其是自然非名教之意显然可知,故渊明之主张自然,无论其为前人旧说或己身新解,俱与当日实际政治有关,不仅是抽象玄理无疑也。
取魏晋之际持自然说最着之嵇康及阮籍与渊明比较,则渊明之嗜酒禄仕,及与刘宋诸臣王弘、颜延之交际往来,得以考终牖下,固与嗣宗相似,然如咏荆轲诗之慷慨激昂及读山海经诗精卫刑天之句,情见乎词,则又颇近叔夜之元直矣。总之,渊明政治上之主张,沈约宋书渊明传所谓「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最为可信。与嵇康之为曹魏国姻,因而反抗司马氏者,正复相同。此嵇、陶符同之点实与所主张之自然说互为因果,盖研究当时士大夫之言行出处者,必以详知其家世之姻族连系及宗教信仰二事为先决条件,此为治史者之常识,无待赘论也。近日梁启超氏于其所撰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一文中谓「其实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及「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最恭维他耻事二姓,这种论调我们是最不赞成的」。斯则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经历,以解释古人之志尚行动,故按诸渊明所生之时代,所出之家世,所遗传之旧教,所发明之新说,皆所难通,自不足据之以疑沈休文之实录也。
今请以数语概括渊明之思想如下:
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改之新自然说。惟其为主自然说者,故非名教说,并以自然与名教不相同。但其非名教之意仅限于不与当时政治势力合作,而不似阮籍、刘伶辈之佯狂任诞。盖主新自然说者不须如主旧自然说之积极抵触名教也。又新自然说不似旧自然说之养此有形之生命,或别学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即与大自然为一体。因其如此,既无旧自然说形骸物质之滞累,自不致与周孔入世之名教说有所触碍。故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推其造诣所极,殆与千年后之道教采取禅宗学说以改进其教义者,颇有近似之处。然则就其旧义革新,「孤明先发」而论,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岂仅文学品节居古今之第一流,为世所共知者而已哉!
(一九四五年在成都出版单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