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邺侯家传无传世完本,惟可据通鉴及玉海诸书引述者,加以论释。虽其中颇多误失,如言唐玄宗时禁军已有六军之类,寅恪亦尝征引前人旧说及鄙意辨正之矣(见拙着元白诗笺证稿长恨歌章)。但关于河北初不置折冲府事,则鄙意以为甚得当时情势之实,虽有时代差错,而无文字之譌误也。近日谷霁光君于其所着唐折冲府考校补(在二十五史补编)论邺侯家传纪此事文字有误,其言云:
上引一段事实,多不可通解。如「不置府兵,以备两蕃」一句,语意不相属,既谓之不置府兵,何云「番上」,更何云「备蕃」。此其一。两蕃入寇,与不置府兵文义亦自相违。此其二。末又指出兵府总数,不记年代,易于混乱。此其三。综观全传,不应致此。余疑「不」字乃「又」字之误。如将「不置府兵」易为「又置府兵」,则文义连属,于史实亦不背谬。
寅恪案,若上引史料中「不」字果为「又」字之误,则新唐书叁玖地理志河北道幽州大都督府条云:
有府十四,曰吕平、涿城、德闻、潞城、乐上、清化、洪源、良乡、开福、政和、停骖、柘河、良杜、咸宁。
是此等河北道之折冲府皆非玄宗以前所设置者。但据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肆陆本愿寺僧庆善等造幢题名(第伍面下载长安三年乞留检校令裴琳记在获鹿本愿寺)云:
应天神龙皇帝(中宗)顺天翊圣皇后(韦后)幢主昭武校尉右屯卫前檀州密云府左果毅都尉上柱国孙义元。
杨盈川集陆后周明威将军梁公神道碑云:
天授元年九月十六日加威武将军,守左玉钤卫翊善府折冲都尉。
罗振玉唐折冲府考补云:
河北道怀州翊善(劳补)。
唐书经籍志:「授怀州翊善府别将。」玉案,劳氏据杨炯撰梁待宾神道碑补此府,不知何属?据志,知属怀州。
则知武则天、中宗之时河北道实已设置折冲府矣。唐高祖以刘黑闼重反之故,竟欲尽杀河北丁壮,以空其地(详见拙着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盖河北之人以豪强着称,实为关陇集团之李唐皇室所最忌惮。故太宗虽增置兵府,而不于河北之地设置折冲府者,即因于此。此玉海引唐会要所谓「河北之地,人多壮勇,故不置府。其诸道亦置」者也。至武则天以山东寒族攫取政权之后,转移全国之重心于洛阳,即旧唐书陆则天皇后纪所云:
[载初二年]七月,徙关内雍、同等七州户数十万以实洛阳。
者是也。盖武后以前,唐承西魏、北周、杨隋之遗业,以关陇为本位,聚全国之武力于此西北一隅之地,藉之宰制全国,即玉海引唐会要所谓「举关中之众,以临四方」者。又据唐会要捌肆移户门云:
贞观元年朝廷议,户殷之处听徙宽乡。陕州刺史崔善为上表曰:畿内之地是为殷户。丁壮之民悉入军府。若听移转,便出关外。此则虚近实远,非经通之义。其事遂止。
寅恪案,崔善为言「畿内之地是为殷户。丁壮之民悉入军府」。实深得唐初府兵设置分配之用意,故不容许移徙畿内之民户,东出关外也。今武后徙雍、同等州之民户,以实洛阳,即是将全国武力之重心自关中而移于山东。河北之地即在山东区域之内。若非武后之世,决不能有此违反唐高祖太宗以来传统之政策。故今日所存之史料中,河北道兵府之设置,其时代在玄宗以前,武后以后,实与唐代当日之情势相符应也。国内情势既改,而东突厥复兴,国外情势又因之大变,此两大原因乃促成河北自武则天后始置兵府之真相。特邺侯家传以之下属玄宗之世,时代未免差错。至其文中「不」字是否「又」字之譌误,或字句有脱漏,恐须更待考证也。
太宗虽增加及整顿府兵,冀能一扫前此「不堪攻战」之弊,而可不必倚赖蕃将。然在其生存之日,盖未及收府兵之效用也。及太宗崩殂之后,府兵之效始渐表现。观下引史料,亦足证知武后至玄宗朝,其汉人名将实与府兵有关,即可推见太宗增加及整顿府兵之心力,亦非虚捐矣。至郭子仪父子皆与折冲府有关,而子仪复由武举出身。武举本由武曌创设(见新唐书伍拾兵志)。此则武后用词科进士拔选文士之外,又别设置武举,拔选武人。其各方面搜罗人材之方策,可谓不遗余力。斯亦治史者所不容忽视之点也。
旧唐书壹佰叁郭知运传略云:
郭知运,瓜州常乐人。初为秦州三度府果毅。
同书同卷张守珪传略云:
张守珪,陕州河北人也。初以战功授平乐府别将,再转幽州良社府果毅。
金石萃编玖贰郭氏家庙碑云:
敬之府君(郭子仪父)始自涪州录事参军,转瓜州司仓,雍北府右果毅,加游击将军,申王府典军,金石府折冲。
碑阴:男。昭武校尉守绛州万泉府折冲都尉上柱国琇,子仪武举及第,左卫长上,改河南府城府别将,又改同州兴德府右果毅,又改汝州鲁阳府折冲。
府兵之制虽渐废弛,有关史料颇亦不少,兹无详引之必要,止取下引史文观之,当能得其蜕变之概要也。
旧唐书玖叁张仁愿传云:
时突厥默啜尽众西击突骑施娑葛,仁愿请乘虚夺取汉(应作漠)南之地,于河北筑三受降城,首尾相应,以绝其南寇之路。仁愿表留年满镇兵以助其功。时咸阳兵二百余人逃归,仁愿尽擒之。
是中宗时府兵番上之制尚存旧规,可以推见。又据唐大诏令集柒叁开元二十六年正月敕亲祀东郊德音略云:
朕每念黎甿,弊于征戍。所以别遣召募,以实边军。锡其厚赏,使令长住。今诸军所召,人数尚足。在于中夏,自能罢兵。自今已后,诸军兵健并宜停遣。其见镇兵,并一切放还。
则知玄宗开元中府兵番上之制已为长征召募之制所代替。至玄宗天宝中如新唐书伍拾兵志所云:
[天宝]八载,折冲诸府至无兵可交,李林甫遂请停上下鱼书。其后徒有兵额、官吏,而戎器、驮马、锅幕、糗粮并废矣。
则知宇文泰、杨坚、李世民、武曌四主所创建增置迁移整顿之制度遂于此而告结束矣。
自是之后,唐平安史之乱,其主力为朔方军,而朔方军实一以胡人部落蕃将为其主要成分者。其后平淮蔡,则赖李光颜之武力。李氏之军队亦为胡兵。至若庞勋之役及黄巢之大会战,无不与沙陀部落有绝大关系,此皆胡兵蕃将之问题。然此等均在玄宗以后,不在本文范围,故不一一具论。读者可取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参之也。
综括论之,以唐代之武功言,府兵虽至重要,然其重要性殊有时间限制,终不及蕃将一端,其关系至深且巨,与李唐一代三百年相终始者,所可相比也。至若「河北之地,人多壮勇」,颇疑此集团实出自北魏冀、定、瀛、相诸州营户屯兵之系统,而此种人实亦北方塞外胡族之子孙(详见拙着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李唐出身关陇集团,故最忌惮此等人群。太宗因亦不于其所居之地设置兵府,武曌改移政权以后,情势大变,虽于河北置折冲府,然府兵之效用历时不久,至玄宗之世,遂全部废止矣。玄宗后半期以蕃将代府兵,为其武力之中坚,而安史以蕃将之资格,根据河北之地,施行胡化政策(详见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恢复军队部落制,即「外宅男」或义儿制。故唐代藩镇如薛嵩、田承嗣之徒,虽是汉人,实同蕃将。其军队不论是何种族,实亦同胡人部落也。延及五代,「衙兵」尚是此「外宅男」之遗留。读史者综观前后演变之迹象,自可了然矣。寅恪尝谓欧阳永叔深受北宋当时「濮议」之刺激,于其所着五代史记特标义儿传一目,以发其感愤。然所论者仅限于天性、人伦、情谊、礼法之范围,而未知五代义儿之制,如后唐义儿军之类,实源出于胡人部落之俗。盖与唐代之蕃将同一渊源者。若专就道德观点立言,而不涉及史事,似犹不免未达一间也。兹以此端非本文所宜辨证,故止略陈鄙见,附记于篇末,更俟他日详论之,以求教于当世通识君子。
(原刊中山大学学报一九五七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