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战战兢兢,迟迟不敢进入那内室。他不知此时天子降罪的到底是他们母子毒杀王妃一事,还是那官银案有了眉目……
就在他恐慌到脊背发凉时,颤抖的指端在袖口露出马脚,叫有心人看了个正着。
成燮捧着批过的奏疏往门下省递,见到神情紧绷中的三皇子时,他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病殃殃的羸弱模样,撩起袍角要跪不跪的人,躬着身子二满脸愁云,此时哪里还有“大雅君子”的风范?
他不禁暗暗比较起来,上下打量时,眼睛却能笑眯眯地弯着,不顾他的求助模样,奉命而去。
成燮下发奏疏给诸省,也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都带起了风。身后紧赶慢赶的小徒弟唐邯追得辛苦,还要按照规矩不能踩到师傅的影子。
他暗自揣摩着师父的心思,约莫是心向中宫,故而大振。
“师父怎么这般有兴头?”
唐邯想,自己是有提醒师父这一职责的,师父到底对自己不赖,若无此大树乘凉,哪来他们这些猢狲保全?
成燮终于察觉出自己形容有失,慢慢转向他的眼神里带着探究,一边要顾及自己的脸面,清清嗓子掩饰着自己的异常,一边也要好好敲打他一番。
“唐邯,你记住喽,不该你问的事儿,就不要多嘴。越是在人前,就越要小心自己的舌头!”
唐邯不敢委屈,连忙当着他的面儿自扇嘴巴子,向他低头认错,成燮这才揭过。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讲?”
刚走到御书房外面,便听到了接二连三的骂声和砸地的声响。
成燮眯着眼睛望着晴空万里的蓝天,压低声音对着徒弟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人要脸、树要皮,做事前多动脑子,事后总是要给自己留些体面的。“
徒弟唐邯思索片刻颔首示意,小声说道:“师父的教诲儿子谨记在心,只是陛下如此盛怒,不惜抄灭张氏满门,为何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是否太过纵容了……“
成燮轻哼一声,低声说道:“这种事如何张扬?如今死人不见尸,就是无有实证。本身这事儿也因张家而起,自然也该用张家去平灭世人怒火!”
“陛下也是给自己留些颜面罢了,毕竟是皇嗣,子不教父之过,难不成真要陛下下罪己诏?”
唐邯连连点头称是,自此闭口不言,也算是摸清了自己师父究竟是何心思。
成燮奉送茶水到御前,瞧着剑拔弩张的架势,仍是一脸陪笑从容侍奉。
三皇子梁茂低着头跪拜,身下是几大张珍稀的白狐皮混纺,集腋而成的毛毯上,一直延伸到天子的脚下。
至于梁茂自己就情况糟糕了,身边儿被砸了一地的奏折,浅绿色的衣袍四溅上干涸的墨迹,双掌撑地格外屈辱,一支毛尖参差的毛笔就静静躺在他身边。
细细看那繁复花纹的毛毯上有一坨朱红,应是用印泥砸出来的,果不其然三皇子额角上的红肿突起正是如此。
“你怎么不说话?心里有怨言,恨朕抓住了你的把柄?”
天子双手背后,站在三皇子面前怒目圆睁,冷笑的神情,凸显出暴起的青筋鼓鼓。
“儿子不敢!一切罪责怨不得旁人,儿子都认。都是儿子御下不利才会让贼人钻了空子!儿子愿承担一切罪罚!望父皇息怒,一切以龙体为上!“
梁茂埋首叩拜,声音闷闷却听得一清二楚。
“御下不力!好一个御下不力!用个不查之责就能掩盖掉你的罪责了?难道张氏女之死,也是如此吗?”
梁茂不能对答,只能将罪过一力承担,只能寄希望于这份怒火不牵连到母妃身上。
天子深深闭上眼睛,见他连辩驳都不辩驳,大为失望。转过身去良久才沉痛地说道:“你是朕最得意的儿子!却恰恰辜负了朕的期望!就算废黜你都不解朕心头之恨!“
梁茂听闻怔住,急忙抬头看向天子,神情极为复杂,欣喜中又夹杂着心酸,最终又匍匐下去。
“儿子不孝!是儿子辜负了父皇、母妃的期望!只是此事还请父皇听一听儿子的一番愁肠啊!”
成燮不言不语立在珠帘后,冷眼旁观着天家父子最常上演的戏码,天子对每个儿子都会说出这句话,他见过太多这样复杂的神情了,痛苦中又以为忍耐到了头见到了曙光。
天子从来不是个和善的父亲,他的栽培夹杂着利用,没有人能从他的掌中挣脱……有时他是那么的令人窒息……
梁茂见天子没有斥责,这就自觉有望地说道:“儿子自知晓张家是个无底洞时,为时晚矣啊!可父母赐不敢辞,何况木已成舟了,儿子就是跳进黄河都不能洗清。这才明白张氏女误我,儿子作为丈夫不能不为岳丈家填补颜面,何况这件事若是捅出去,损伤的是皇室的威严。”
说着,他抹抹眼泪,痛定思痛地懊恼起来,“一开始是亏空自己,掏空我这三王府来给张家擦屁股。只恨他们犹不能满足!以至于背着儿子,打着儿子的旗帜与这些害群之马媾和!儿子如何能不恨!”
言罢他捶胸大恨,声泪俱下地向盛怒中背对着他不发一言的天子哭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