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
外面下着雨,每一滴雨水都打在落地窗外那棵橡皮木硕大的叶片上。室内显得阴暗。
法庭不大。来旁听的人不多。这让失望像流水漫过草地一样悄然漫过他的心。
“请坐。”引他进来的两个大个子法警中的脸上长有雀斑的一个说。
“好的。你能确定这儿是证人席吗?我是证人,不是嫌犯。”
大个子法警不理他。
“说出你的姓名。”高高在上穿法袍的审判长看一眼他,开口道。
坐下他就明白了,都在等他。他们已经等了一阵子了。啊,我是第一个证人,但也许不是最后一个。
他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性别、年龄、籍贯、学历、工作单位,现住址所在市区街道及小区的楼号和单元门牌号码。“我不是犯罪嫌疑人,我只是证人。”他再次补充说。
“很好。”审判长的话干巴巴的,但仍表示出了某种赞赏,不再对这上述问题进行例行的一问一答式的询问,而据他所知这是不符合程序的,而任何不合程序的随意输入都是令他厌恶的,因为那会导致算法错误地运行并输出一个错误的甚至是荒谬的输出。“现在公诉人可以提问了。”人也长得干巴巴的审判长又道。
他瞥了一眼公诉席。首席公诉人是个小姑娘,穿一身带折痕的制服,脑后扎一个小鬏鬏。副手是一个男孩子,年龄也不过三十岁。不知为什么这既让他气馁,又让他莫名其妙地生气了。难道这是一个不值得认真审理的案子吗?让两个年轻稚嫩的检察官负责办理,不用问,检察长一定是个蠢货。
“那么请问你和犯罪嫌疑人什么关系?”穿制服的小姑娘开口说。
要回答吗?一个蠢货派来的扎鬏鬏的小姑娘!但显然她这句话是顺着他上面的话说出来的。
“没关系。”
他还是回答了。为什么会忍不住。从一开始灵魂居所里的另一个人就迫不及待地要诉说吗?
“怎么没关系?你在相关的证言中不是说你只是他的邻居吗?”小姑娘道,语气咄咄逼人起来。
他有些兴奋,甚至是快意。很好。他喜欢这样的气氛。虽然从面部表情中他们是看不出来的。
“是邻居就有关系吗?我们仅仅是邻居,而且即便是邻居也不是自愿的。他买了这个小区的房,我也买了。像这样一种情况,你不能说我们就是有关系。”
小姑娘有一张貌似整过容但脸型已过气的所谓“明星脸”,气色也不大好,现在这张脸上现出了巨大的迷惑和一点点不耐烦,让他油然闪过没有和谐的夫妻生活是多么可怕的想法。“邻居也是一种关系,”她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故意提高了嗓门,可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尤其是坐在审判台上的审判长听到,“而且,你还为他作了无罪的证言。怎么能说没关系呢?”
最初的一点气馁并没有消失:真的值得吗?真的值得吗?真的值得吗?……但现在是那一个人在发言,前一个进来后一直沉默,恐怕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局外人一样听着那一位越来越兴奋地讲话,连眼睛里也闪烁出了犀利如同箭镞般的光,如果这光能够穿破室内所有的大脑皮层,并在其间波**摇曳,搅动起一池池暗黑的死水——
“如果说做了邻居就是有关系,那我和你现在是不是也有了关系?今天我们一起出现在这间法庭。你们要审判的这个人——”他入场后第一次朝光线黯淡的被告席上瞥了一眼,却像在宇宙爆发前的奇点上那样只看到了一个佛学境界中的空。“——我认为他不是罪犯,如果一定要用一个算法之外的词形容他,那他就是个蠢货。”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以便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抬起头来认真关注他,“而且,他的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因为我是目击者,不得不写出证言,结果被弄到这里。我一辈子没和法庭打过交道,来这里不是我自愿的。你告诉我,像这种情况,我和你,算是什么关系?”
“你……,”小姑娘的脸涨红了,朝高高在上的审判长席求援般望一眼,“公诉人请求审判长提醒证人注意他的态度和言辞。”
“证人注意节制言辞。继续提问。”从形象到语言都干巴巴的审判长履行公事一般道。
“你刚才说被公诉人不是罪犯,只是个蠢货,有什么证据?”扎鬏鬏的小姑娘又用那种故作的咄咄逼人的声调说。
啊啊,单刀直入切进正题,不再计较言辞,这很好。还有假装的强势语气,它与其说是来自对案件的信心和那一身制服带给她的某种优越感,不如说是为了掩饰他的打击突然在她心里造成的一点无法把握局面的恐慌。啊啊,今天有缘相会,无论是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你都会因为我一举成名而不会至死都将做一个平庸的默默无闻的检察官小姐。你害怕什么?
“我当然有证据,而且会说出来。但我有要求。审判长,你们要允许我一口气说完,不能打断我。你答应我就说,不答应就不说,并且也不会像你们要求的那样,继续履行所谓一个公民的义务,说出知道的全部事实。——顺便纠正一下,知道和事实是两个虚妄的名词,这个世界不一定真有事实存在,更没有知道,只有另外三个字:我认为。”
小姑娘用更加明显的慌乱眼神再次朝审判长看一眼。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感觉到我就要说出一些她对付不了的证言吗?哈哈。这就是你们打扰一个正在工作的守法公民兼被审判人邻居的结果。谁种的瓜谁收获。
无论是面部表情和身材都干巴巴的审判长和两个审判员低声交流了几句,终于回头来,望向证人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