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朱家文就要漂洋过海,去往异国他乡。
去送自己同学,难道不是最好的理由吗?
唐宗成却没给她讲出这理由的机会,就诉苦一般告诉她,说他一夜没睡,早上八点过回家,才勉强睡了两个来钟头。昨夜,他送了林娅,又返回城南找到朱家文,两人聊到五点半,他又开车把朱家文送到机场。朱家文是七点四十的飞机,他是看着他过了安检才离开的。
林娅怔了许久,然后咧咧嘴,笑了一下。
又笑了一下。
两个无声的笑,加起来还是无声。
唐宗成很守时,下午五点五十到了她楼下,再打电话叫她下去。那部越野车实在太夸张,像能拉走一个旅游团。我们去宽窄巷子,唐宗成说。林娅没答话。人家的酒会,去月球还是去火星,又不由她作主。但她不喜欢那地方。宽窄巷子作为成都一景,她念大学时就听说过,凡提到它的人,都平添了六七分的口才,仿佛那地方不仅是成都的精神象征,还是每个地方的,是每个人的,因此到成都安顿下来后,她首先就去了。从宽巷子走到窄巷子,又从窄巷子走到宽巷子,她除了感觉到矫情,没有别的。美是美的,美到矫情,就不美了。
说是酒会,其实就唐宗成跟林娅两个。
这让林娅有些堵,但那一点堵很快就过去了。她内心更愿意这样。她不想跟陌生人接触。主要是怕。不是怕陌生人,是怕从某个陌生人身上看见了自己。她宁愿搂住生活的旧衣箱,在那个衣箱里,有她舍不得扔掉的斑驳,她担心光亮照进去,使那些斑驳无处安身又无处逃匿。唐宗成在窄巷子选了个大名鼎鼎的酒吧,还把酒吧的名字指给她看。她并不在意。好在里面相对清净。他们在紧傍书画廊的角落,对面坐了,唐宗成自作主张地给林娅点了茶(最贵的一种),又给自己点了,接着要了吃食,要了一打半斤装的德国黑啤。林娅昨夜喝得太多,不想喝,但她依然没吱声。唐宗成倒了两个满杯,要跟她干,她也就干了。酒吧里的啤酒杯像是帮主人推销似的,一杯能装下一瓶。没关系,我待会叫代驾,唐宗成说。林娅想,他昨晚为什么不叫代驾?是跟朱家文早就商量好了要回到城南,第二天一早好送朱家文去机场的吧?这让她心里有些酸。其实也没啥好酸的,人家跟朱家文的关系,或者说朱家文跟唐宗成的关系,本来就比跟你近,唐宗成专门拦出租车把你送回去,已经是人情了。虽这样安慰自己,林娅还是有些酸。她原本觉得,在成都地界,谁也不比她跟朱家文之间更加自然和密切,尽管两人联系不多。早知如此,昨晚真不该让唐宗成去送她。
话都是唐宗成在说,跟昨晚在车上一样,说的尽是朱家文的超拔俊逸。昨晚林娅还想笑,现在她明白,唐宗成说的,或许才是真实的朱家文,是现实中的朱家文。她看到的是种子,唐宗成看到的是庄稼,种子和种子大同小异,可种子长出的庄稼却各不相同,有的种子还根本就不发芽。这么说来,而今的朱家文,确实已经跟她陌生。联想到他昨晚一直关机,再联想到他宁愿让唐宗成去陪他、送他,便越发感觉到自己和朱家文之间的距离……此时此刻,朱家文早在日本的土地上了,更没法联系上他了。唐宗成去接她之前,她还拨过那个号,十五分钟内拨了三次,每次都无法接通。她真正的失去了那个人。并不伤心——有什么好伤心的呢?——只是有些空。她好像能听见自己心里空空的声响。正在这时候,唐宗成说,林娅,你以后有了什么事,直接给我说,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林娅嗯了一声,说谢谢唐老师。叫我唐哥吧,朱家文叫我唐哥,你跟他是同学,当然也该叫唐哥。两者本无等号可划,但这就是唐宗成的逻辑。林娅想试着叫一声,却叫不出口。唐宗成期待地望着她。越是这样,越叫不出口。今天不叫也行,唐宗成宽厚地说,下次见面,还叫唐老师,我就不依了;你不必那么拘泥的,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事情,朱家文都给我讲过。
林娅的骨节一紧。
我的事情,朱家文能知道多少?
大学里按部就班的生活,自然是不必去说的,也没什么可说,唯一可拿出来说的“事情”,只有她那一年零二十五天的恋爱史了。男方也是他们同学,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老家跟她同一个方向,大二放暑假,他们一路坐火车回去,出发三个钟头,前面塌方,从下午五点,等到晚上十一点,车子又才启动。等的时光是那样漫长,漫长得能看见远近田野上的作物在慢慢成熟。跟着成熟起来的,是一种不可名状之物,发生在心里,她的心里,还有他的心里。只有身体能帮忙。他把衬衣从背后撩起来,盖住两人的头脸,吻她。从那以后,直到他次日清晨下车(她还有五小时车程),他的衬衣都没放下去过。她的嘴唇麻木了好几天,她妈说肿了,她自己倒没觉得肿,也看不出肿,就是麻木。人对人的私欲,有千差万别的唤醒方式,唤醒她的方式是嘴唇麻木,或像她妈说的,嘴唇发肿。一个假期像有百年,她想去看他,可父母不让她离开他们的视线,她脱不了身。他几乎以同样的理由,也没来看她,为此她有些怨,觉得男孩子不该被父母管成那样,何况你在学校是那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但他给她打电话时,她能呼吸到他的呼吸,滚烫而甘甜。她知道他想她。天有千重,离恨天最高,病有万种,相思病最苦,单是电话上说,说得再多,也解不了那苦。好在终有见面的时候。她从没像这次一样,要那么急切地奔赴学校。此后的一年零二十五天,他们相互拥有。他是哪一刻推开了她,跟一个低年级女生好上的,她浑然不觉,直到被推开成为事实。世间许多东西都这样,成为事实之前,早已经发生。——她却浑然不觉。
朱家文只可能知道这么多(其实不可能知道这么多),就算再多一点,无非是她失恋过后,至今没找男朋友。对别的,比如那瓶硫酸,他不可能知道。
除了林娅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那瓶硫酸像个老练的、意志坚韧的杀手,许多天不吃不喝,悄无声息地躲在林娅的书包里。有无数个傍晚,她背着书包在校园里游**,看见他搂着那个女生,坐在树林、草坪、半月湖畔或足球场的看台上。那女生瘦瘦小小的,仔细一看却又很结实,不像她,有一米七二的个子,纤细,柔韧,还有一张漂亮的脸。那女生不漂亮,可是他爱她。他搂住那女生的姿势,跟最爱她时搂住她的姿势,一模一样。书包里的硫酸对她无比忠诚,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当她隐在某个暗角,手心冒汗地盯住远处分不出彼此的剪影,它就眼巴巴地、无限悲怜地望着她,且张嘴对她说话,它说:你这么辛苦,有意思吗?好歹你给我个准信儿,究竟要把我泼向谁?泼向那女生么?她分明没你漂亮,但他照样爱她,就算你毁了她的容,又有何意义?你毁了她,他会觉得她受到的伤害都是由他造成的,并因此生出负罪感,本来可能是一场短命爱情,由于这场事故,倒促成他对她不离不弃……你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看见了,你是在想:如果他并不爱她,只是出于道义跟她不离不弃,你也就心满意足了。你是这样想的吗?那么我告诉你,爱是什么?爱不就是不离不弃吗?你当真能把形式和内容分开吗?世间感天动地的爱情,从来就不是电光石火,电光石火只能烧成野火,猛烈一阵,留下狼藉的灰烬,真正的爱情却像天地万物,酸甜苦辣都具备,都品尝,都承受,自然、沉稳而缓慢,执手走过春夏秋冬。所以我说,你泼她,只能给你帮倒忙。那么,你是要泼向他吗?——硫酸咕嘟嘟冒几个气泡,冷笑几声,再进一步劝她:别折磨自己了,我知道你恨他,你恨他胜过恨她,但你谁也不想泼;跟“不想”比,你更不愿,不愿不是舍不得,而是,你早就眷恋了让自己成为命运的牺牲品。就拿读书来说,你根本就不想读这所大学,可因为你父母的同学袁××读了这学校,你父母便也希望你读,你父母只是希望,你却做得更绝,填报志愿时,只填了这所学校。你愿意把自己剁碎,往神龛上供,这样你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看见他搂抱她,亲吻她,抚摸她,比他抱你吻你抚摸你时,你得到了更深的快乐!
她哭了。
那东西太无情了,它揭穿她,不给她留余地。
但她也从中受到启发:如果我泼了我自己,他会不会产生负罪感,并因此回心转意,对我不离不弃?
那天晚饭过后(晚饭是别人的,她并没有吃,吃不下;她连午饭也没有吃),她例外地没背着书包立即出门,而是等室友都离开之后——她们的去处多得很,教室、舞场、商场、溜冰场、兴趣小组、图书馆、电影院,当然,也包括去跟心爱的男友约会——她把门闭了,从枕头底下拿出日记本,放在傍窗的书桌上。那是几个室友的公用书桌,其实很少人去坐,大家晚上回来,都忙着洗漱,洗漱完毕直接往**钻。女大学生的好多事情,包括睡觉,做梦,胡思乱想和完成作业,都是在**完成的。书桌上常常空着,突然放了一个十六开的黑皮本子,定会引起注意。林娅就是要引起她们的注意。当她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住进医院,别人就会到那个本子上寻找线索。上面将近百页,密密麻麻,都记录着她的痛苦。由他带给她的痛苦。她之所以不记在电脑上,而是选择古老的方式,用钢笔吸了蓝墨水,记在本子上,就是要自己随时都能触摸到那些痛苦。她生动地想象着他知道这一切后,如何怀着刻骨铭心的愧疚,捧着鲜花,去医院看她,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照顾她……
这想象让她激动得战栗。她就在激动的战栗中,背着书包出了门。
结果,她最终没把硫酸泼向自己,而是泼向了别处。
万幸的是,那天她比室友们都早回宿舍,将日记本收了起来。
那瓶硫酸泼向了谁,她不愿去想。反正没人知道,她就当自己也不知道。这种选择性遗忘,帮助她获得了一种抗拒心。对记忆的抗拒。还有对日常生活的抗拒。尽管抗拒得是那样柔弱,许多时候简直等同于半推半就,但毕竟有了。半推半就多数是就的效果,偶尔也会有推的效果。推的方式方法很多,撒谎是其中之一。她似乎从来就没把一个谎撒圆过,也没把一个谎撒得轻松过,但谎言总会起到些作用,比如,毕业过后,父母催她南下,叫她去找袁××,让袁在政府部门帮忙谋个职业,袁定会帮忙的,他们的亲缘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彼此是老乡,她父母跟袁是同学,她跟袁是校友。但她没去。她南下了,却是到了成都,而不是袁所在的沿海某省。她对父母说,袁不理她。反正袁在老家早没什么亲人,至少十五年没回去过了,看来不会回去了,父母得不到印证。她猜想得出,父母听见这话,对袁会发出多少恶毒的诅咒。袁是无辜的。哼,没想到袁那么高的职位,也会跟她一样无辜。
到成都几天,完全是一次偶然,她在杜甫草堂旁边的浣花溪公园,碰到了朱家文。朱家文比她先到十来天,跟她一样,还没找到工作,可听朱家文那口气,仿佛天底下有一个成都,就是为了他,他说他之所以来成都谋事,是看重成都的闲适,他特别敬仰日本千叶大学的一个法学教授,想去读他的研究生,要边工作边备考,没有“闲适”的心境是不行的。
经过两年多不到三年的努力,朱家文如愿以偿了。
他走了,把成都扔给她。
同时扔给她一个她并不想交往的唐宗成,且把她的“事情”讲给唐宗成听。
他不该这样。
唐宗成倒没有因为知道她的“事情”,就对她另眼相看,或抱以同情,更没把朱家文告诉他的,讲出来让她去伪存真。她为此心生感激。她明白,人们总是把第一次听到的,当成标准和真实,就如好些动物,把睁眼见到的第一个形象,当成自己的形象,哪怕这形象只是饲养员的一只手;所以,如果有人在你本人陈说之前,从别处听到了你的某些故事乃至隐私,你千万不要辩解,辩解只会越抹越黑。何况她跟“他”之间,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始终不愿透露“他”的名字,也因为那是她的秘密——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只要她自己不言声,那秘密就还属于她。为了让秘密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她把日记本也烧掉了。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世间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人们自以为是秘密的秘密,其实跟他人的秘密大同小异,甚至惊人的相似。不过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