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一言不发。
胖子说:“你知道,下面的路那么烂,半夜放行,开出去要出人命的。”
警察把眼睛睁开了,身子一挺站起来:“你给我出去!”
胖子没有出去。
警察又坐到那张办公桌前,把笔帽旋开,在报纸上写字,一笔一画的,写得格外卖力。
胖子的口气明显软了,说:“我刚才有些冲动,对不起……”
但警察没接受他的道歉,还是写字。
这时候,满面通红的胖子转过头,盯住我。我知道,他是希望我帮腔。
我早就想帮腔了。我说:“你们这墙上挂着……”
只说了这半句,我的后襟被猛地扯了一下。
是李向志在扯我。他坐在沙发上,窜着头,一副悲怆的样子。他坐的姿势也没有变过:只用屁股尖压住沙发的前沿,双手搭在膝盖上。我明白他的意思,又不甚明白,就噤了口。
胖子见我是靠不住的了,又把目光转向李向志。可李向志的眼睛一直看着地上。胖子出去了。
警察也出去了,又去了收费亭!
李向志还是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我简直要爆炸了。这时候我忍受不了的,不是警察,而是李向志。
外面很快响起发动车子的声音。是那个胖子在发动他的长安车。他把车倒过来了。也就是说,他要返回红原,再从那条远了数百公里的路上开到都江堰。如果他的车不会飞,今夜是不可能到的。进入道闸,他找警察要回驾照后,就开始骂。他说你个瓜娃子,披一身皮皮就以为是爷了?你跟我们一样,是狗!好坏我们还长了颗狗心,你连狗心也不长,你是石头缝里蹦出的狗!
警察便讲道理给胖子听,说单边放行,这是规定,你们平时骂执行公务的人不按规定办事,一旦规定到自己头上,心里就不舒服了!胖子说:“既然是规定,就该一视同仁,为啥有些车能走?我的只是中巴,你们不放,好几辆大车为啥放了?”本在警察旁边帮腔的女子一时词穷,急得把双手往腰一叉:“这事……你管得着吗?”胖子说:“我交我该交的费用,我有权走路,也有权监督!”女子笑起来:“嗬,你真能干。明说,那几辆车的司机跟我们熟,我们想放他走。我们想放谁走就放谁走,你来监督啊,你去上面反映啊!”胖子知道女子说的是大实话,而他却毫无办法,于是怒火中烧,又开始骂:“我说你们是石头缝里蹦出的狗么!一条公狗,一条母狗!”
胖子拿到驾照后,杆子本是翘起来的,听他这一骂,它又躺下去了。
胖子猛踩油门。
就在他拼命撞过去的瞬间,杆子嗖的一声**,直了许久才惊魂不定地躺倒。
看来,那东西对不要命的家伙,也是很害怕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喜欢让人害怕呢?
别说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就是身怀绝技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也照样害怕。在岳庙前,娘子被高衙内拦住,欲行不轨,林冲接锦儿急报,赶过去,从后面扳过那人,举拳要打,可他看清了是谁,手先软了;娘子被关在陆虞候家,任高衙内调戏纠缠,又是锦儿告急,林冲赶去,不是破门而入,而是立在楼梯上,叫声“嫂子开门”,给高衙内留出跳窗逃跑的时间,也给自己的“怕”留出回旋的空间……其实谁又不怕呢。娘子被调戏的事,闹得尽人皆知,林冲带着娘子下楼来,从街上走过,邻舍两边都怕惹是生非,全部关门闭户。
林冲是怕着同时代人的怕,也是怕着现代的我们的怕。
或者说,现代的我们,还怕着古代的林冲的怕。
朝胖子早已消失的车身望过去,我很愧疚,但我不会去跟警察吵的,我跟他吵,就只能走胖子的老路。我忍受不了李向志的那副模样,但我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李向志是从小就怕过来的。
半年前我就发现这一点了。
那次我接待了一个远房表哥。我跟我那表哥住在同一条河上,相距不过十余公里,却多年没有走动过,而今他在深圳发达了,回老家省亲时,听我们村的船夫说我在成都,他回深圳前,恰好要到成都办些事,便问到我的电话,要跟我见一面。他住在百花潭公园对面的京川宾馆,那天上午,约我去百花潭喝茶。走到公园门口,我给李向志打了电话,他离这里近,又喜欢喝茶;再说我不知道跟我那表哥能不能说上话,怕冷场,有李向志在,就绝不必担心冷场了。我跟表哥见过面,递烟给他,他说我不抽烟,我还不知道你抽烟呢。言毕非要去三十米外的小卖部给我买包好烟,拦都拦不住。
这期间,李向志来了,喜笑颜开的。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约他出来。我给他说我有个表哥,在深圳做生意,你跟他聊聊,说不定能弄到些信息,将来去深圳赚一笔钱。他嘻嘻笑,说好哇好哇。
表哥很快过来,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包烟,而是一条,软中华。他皮肤白净,满脸黑黝黝的胡子,让他面部露出的部分白得晃眼。我提前指给李向志看。李向志望过去,眼神倏地扭动起来。
那真是扭动,像蚯蚓遭遇火烧。
我当时没明白怎么回事,待表哥走过来,我把他们互相介绍给对方,表哥跟李向志握手,李向志竟然抖抖索索的不把手伸出来,眼神一直在扭动,脸也败如秋草。我那表哥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虽有些尴尬,却很快就泰然自若了,说他如何喜欢成都,等把钱赚够了,一定要到成都养老;说并非成都就不能挣钱,但内地婆婆太多,懒得跟他们厮缠。往常遇到这类关于赚钱的话题,李向志会滔滔不绝的,可今天他却窜着头,只把屁股尖放在椅子上。喝茶的人太多,老板没那么多躺椅,李向志坐的是一张翻板椅,我生怕他坐跷了头。大约二十分钟,他起身离开茶桌。我以为他上厕所去了,可老半天也不过来,打电话问,他才说他有事回家去了!我相当生气。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这样失礼的人啊。
午餐过后,我才恍然大悟。
表哥丢下筷子,用餐巾擦脸,从侧面看去,只见一脸的毛。
——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