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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干笑了一下。“我,跑出去?”

“你怎么不可以呢?看老三!”瑞宣把脸板起来。

“老三?谁知道老三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好,这儿有舒舒服服的事不作,偏到外边瞎碰去,我不那么傻!”

瑞宣闭上了口。

老二由央求改为恐吓:“大哥,我说真话,万一不幸我丢了差事,你可得养活着我!谁教你是大哥呢?”

瑞宣微笑了一下,不打算再说什么。

老二又去和妈妈与大嫂嘀咕了一大阵,他照样的告诉她们:“大哥不是不认识人,而是故意看我的哈哈笑!好,他不管我的事,我要是掉下来,就死吃他一口!反正弟弟吃哥哥,到哪里也讲得出去!”说完,他理直气壮的,叼着假象牙烟嘴,走了出去。

两位妇人向瑞宣施了压力。瑞宣把事情从头至尾细细的说了一遍,她们把话听明白,都觉得瑞宣应当恨牛教授,和不该去为老二托情。可是,她们到底还不能放心:“万一老二真回来死吃一口呢?”

“那,”瑞宣无可如何的一笑,“那就等着看吧,到时候再说!”

他知道,老二若真来死吃他一口,倒还真是个严重的问题。但是,他不便因为也许来也许不来的困难而先泄了气。他既没法子去勒死牛教授,至少他也得撑起气,不去向汉奸求情。即使不幸而老二果然失了业,他还有个消极的办法——把自己的饭分给弟弟一半,而他自己多勒一勒腰带。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至少能教他自己不输气。他觉得,在一个亡城中,他至少须作到不输气,假使他作不出争气的事情来。

没到一个星期,瑞丰果然回来了。牛教授还在医院里,由新的副局长接收了教育局。瑞丰昼夜的忙了四五天。办清了交代,并且被免了职。

牛教授平日的朋友差不多都是学者,此外他并不认识多少人。学者们既不肯来帮他的忙,而他认识的人又少,所以他只推荐了他的一个学生作副局长,替他操持一切;局里其余的人,他本想都不动。瑞丰,即使不能照旧作科长,也总可以降为科员,不致失业。但是,平日他的人缘太坏了,所以全局里的人都乘着换局长之际,一致的攻击他。新副局长,于是,就拉了自己的一个人来,而开掉了瑞丰。

瑞丰忽然作了科长,忘了天多高,地多厚。官架子也正像谈吐与风度似的,需要长时间的培养。瑞丰没有作过官,而想在一旦之间就十足的摆出官架子来,所以他的架子都不够板眼。对于上司,他过分的巴结,而巴结得不是地方。这,使别人看不起他,也使被恭维的五脊子六兽[22]的难过。可是,当他喝了两杯猫尿之后,他忘了上下高低,他敢和上司们挑战划拳,而毫不客气的把他们战败。对于比他地位低的,他的脸永远是一块硬的砖,他的眼是一对小枪弹,他的眉毛老像要拧出水来。可是,当他们跟他硬顶的时候,他又忽然的软起来,甚至于给一个工友道歉。在无事可干的时候,他会在公事房里叼着假象牙的烟嘴,用手指敲着板,哼唧着京戏;或是自己对自己发笑,仿佛是告诉大家:“你看,我作了科长,真没想到!”

对于买办东西,他永远亲自出马,不给科里任何人以赚俩回扣的机会。大家都恨他。可是,他自己也并不敢公然的拿回扣,而只去敲掌柜们一顿酒饭,或一两张戏票。这样,他时常的被铺户中请去吃酒看戏,而且在事后要对同事们大肆宣传:“昨天的戏好得很!和刘掌柜一块去的,那家伙胖胖的怪有个意思!”或是:“敢情山西馆子作菜也不坏呢!樊老西儿约我,我这是头一回吃山西菜!”他非常得意自己的能白吃白喝,一点也没注意同事们怎样的瞪他。

是的,他老白吃白喝。他永远不请客。他的钱须全数交给胖菊子,而胖菊子每当他暗示须请请客的时候总是说:“你和局长的关系,保你稳作一辈子科长,请客干什么?”老二于是就不敢再多说什么,而只好向同事们发空头支票。他对每一个同事都说过:“过两天我也请客!”可是,永远没兑过现。“祁科长请客,永没指望!”是同事们给他制造的一句歇后语。

对女同事们,瑞丰特别的要献殷勤。他以为自己的小干脸与刷了大量油的分头,和齐整得使人怪难过的衣服鞋帽必定有很大的**力,只要他稍微表示一点亲密,任何女人都得拿他当个爱人。他时常送给她们一点他由铺户中白拿来的小物件,而且表示他要请她们看电影或去吃饭。他甚至于大胆的和她们定好了时间地点。到时候,她们去了,可找不着他的影儿。第二天见面,他会再三再四的道歉,说他母亲忽然的病了,或是局长派他去办一件要紧的公事,所以失了约。慢慢的,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母亲与局长必会在他有约会的时候生病和有要事,也就不再搭理他,而他扯着脸对男同事们说:“家里有太太,顶好别多看花瓶儿们!弄出事来就够麻烦的!”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老成了。

一来二去,全局的人都摸到了他的作风,大家就一致的不客气,说话就跟他瞪眼。尽管他没心没肺,可是钉子碰得太多了,不论怎样也会落一两个疤的。他开始思索对付的方法。他结识了不少的歪毛淘气儿。这些家伙之中有的真是特务,有的自居为特务。有了这班朋友,瑞丰在钉子碰得太疼的时候,便风言风语的示威:“别惹急了我哟!我会教你们三不知的去见阎王爷!”

论真的,他并没赚到钱,而且对于公事办得都相当的妥当。可是,他的浮浅,无聊,与摆错了的官架子,结束了他的官运。

胖菊子留在娘家,而把瑞丰赶了出来。她的最后的训令是:“你找到了官儿再回来;找不到,别再见我!我是科长太太,不是光杆儿祁瑞丰的老婆!”钱,东西,她全都留下,瑞丰空着手,只拿着那个假象牙烟嘴回到家来。

瑞宣见弟弟回来,决定不说什么。无论如何,弟弟总是弟弟,他不便拦头一杠子把弟弟打个闷弓。他理当劝告弟弟,但是劝告也不争这一半天,日子还长着呢。

祁老人相当的喜欢。要搁在往年,他必会因算计过日子的困难而不大高兴二孙子的失业回来。现在,他老了;所以只计算自己还能活上几年,而忘了油盐酱醋的价钱。在他死去之前,他愿意儿孙们都在他的眼前。

天佑太太也没说什么,她的沉默是和瑞宣的差不多同一性质。

韵梅天然的不会多嘴多舌。她知道增加一口闲人,在这年月,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须把委屈为难藏在自己心里,而不教别人难堪。

小顺儿和妞子特别的欢迎二叔,出来进去的拉着他的手。他们不懂得别的,只知道二叔回来,多有一个人和他们玩耍。

见全家对他这番光景,瑞丰的心安下去。第二天,老早他就起来,拿了把扫帚,东一下子西一下子的扫院子。他永远没作过这种事;今天,为博得家人的称赞,他咬上了牙。他并没能把院子扫得很干净,可是祁老人看见孙子的努力,也就没肯多加批评。

扫完了院子,他轻快的,含笑的,给妈妈打了洗脸水去,而且张罗着给小顺儿穿衣服。

吃过早饭,他到哥哥屋里去拿笔墨纸砚,声明他“要练练字。你看,大哥,我作了一任科长,什么都办得不错,就是字写得难看点!得练练!练好了,给铺户写写招牌,也能吃饭!”然后,他警告孩子们:“我写字的时候,可要躲开,不许来胡闹!”

祁老人是自幼失学,所以特别尊敬文字,也帮着嘱咐孩子们:“对了,你二叔写字,不准去裹乱!”

这样“戒严”之后,他坐在自己屋里,开始聚精会神的研墨。研了几下子,他想起一件事来:“大嫂!大嫂!上街的时候,别忘了带包烟回来哟!不要太好的,也不要太坏的,中中儿的就行。”

“什么牌子是中中儿的呀?”大嫂不吸烟,不懂得烟的好坏。

“算了,待一会儿,我自己去买。”他继续的研墨,已经不像方才那么起劲了。听到大嫂的脚步声,他又想起一桩事来:“大嫂,你上街吧?带点酒来哟!作了一任科长没落下别的,只落下点酒瘾!好在喝不多,而且有几个花生米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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