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秦国,仅仅是战国七雄之一,国君庄襄王子楚在做了多年的异国人质之后乍登大宝,惊惧之余唯处处小心谨慎,只求安安心心过好下半辈子,哪有什么统一中国的宏愿;嬴政当时只有十岁,不爱说话,整天只拿惊惧的眼神四处看,谁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吕不韦在四处圈地,发着狠地要将失去的损失夺回来。
一切的迹象都表明,此时的秦国只是个平庸的国度,看不出有任何发达的可能。
三年后,子楚死了,嬴政继位。但很快他就发现,大秦江山名义上是他的,实际上却是吕不韦和太后的。
该拿的主意他们替他拿了,不该拿的主意他们也替他拿了。
因为他还小,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嬴政孤独地站在大殿中间,看所有的人忙碌,为自己忙碌,以大秦的名义。只有他想为大秦忙碌,却不知从何忙起。
十三岁真的太小。是个任人主宰的年龄。
嬴政只得等待。等待是他的宿命。在沦为人质的日子里,他在等待;现如今,他还需等待。
春天花会开,秋天叶会落。盛衰荣辱是天道,也是王道。
嬴政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结束了自己的等待。
这一年,他发动宫廷政变,罢黜了宰相吕不韦,软禁了他的母亲——一个绯闻缠身的太后,从而将秦国的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此时的秦国人心动**。因为嬴政不仅发动宫廷政变,还发表了一篇《逐客令》,意图将所有的外籍谋士、官员赶出秦国。让秦国成为秦国人的秦国,这是嬴政强烈的安全渴求。
看来外籍高官吕不韦的所作所为真的让嬴政心寒了。虽然没有吕不韦,嬴政这辈子肯定坐不上王位,但事关一个国家的安危荣辱,嬴政还是决定采取门户清理行动。
就在此时,吕不韦的门生李斯上了一篇《谏逐客令》,苦口婆心地告诉嬴政,秦国六百多年来之所以能逐步走强,靠的就是外籍谋士、官员的富国强民之策。从秦穆公时的百里奚、蹇叔到秦孝公时的商鞅再到秦惠王时的张仪、甘茂,秦国走向强大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有外籍谋士、官员的大智慧。现如今大王下《逐客令》,这等于是把秦国的大智慧拱手送人啊。凡是圣明的君主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的。
李斯的《谏逐客令》用语辛辣,他因为又是吕不韦的门生,同时也是外籍谋士(嬴政曾拜他为客卿),所有这一切都让时人们担心:这个不知趣的家伙会不会人头落地呢?
谁也没想到,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嬴政此时却表现出了难得的容人之量——不仅取消了《逐客令》,还封李斯为廷尉,同时重用大批外籍谋士、官员,为秦国随后进行的统一中国行动汇聚了足够的“外脑”。
看来青年嬴政的心理问题仅仅是强烈的不安全感,而他的老成、忍耐与宽容在此时恰到好处地浮出了水面。这样的品质在战国七子中是很少见的,家国命运的天平在悄然间倒向了秦国,那么秦国最终能抓住这次机会吗?
虽然若干年后,残酷的事实多次证明嬴政的心理问题还有残暴、多疑、自卑等诸多方面,但起码在其执政之前,嬴政的负面心理问题被隐藏得滴水不漏。这个高大英俊的帅哥处世低调、待人诚恳,非常有耐心地吸纳着那些对他成就霸业有用的人才:
比如尉缭。尉缭是来自大梁的兵法家。尉大兵法家擅长“用间”,主张以金钱开路,离间其他六国的君臣关系。尉缭认为,这样的作为远比流血作战要有效,成本也来得低。嬴政笑了,他非常欣赏尉缭的理论,觉得此人是个奇才。嬴政为了笼络他,和他同衣共食,但尉缭却吓得逃跑了。因为从嬴政的相貌中,尉缭看出了一个豺狼的影子:鼻子很高,眼睛很大,前胸突出,很像老鹰,声音粗哑,很像豺狼——此人内心残忍、无情而寡恩啊,用得着你时,可以当爷一样供着;一旦功成,一脚踢开是轻的,送你上西天那几乎是题中之义。尉缭跑了,但嬴政诚恳地把他找回来,强烈地向他展示一个君王的老成、忍耐与宽容,最终尉缭还是选择了乖乖为他卖命。
比如王翦。王翦是一代名将了,嬴政曾经对他有所轻视——秦国攻楚国之前,王翦曾提出非六十万人不可为,嬴政觉得太保守,让他回家养老。李信及蒙恬则表示带二十万大军就可南征,嬴政高兴了,就让李、蒙二人带上二十万大军上路了。但很快嬴政就不高兴了——二十万大军被打得屁滚尿流。嬴政这才明白,名将就是名将,轻视名将就是轻视自己的国家。他带着一脸诚恳,带着满腔悔意来到王翦家乡向他表示谢罪,并成功说服王翦再次出山,带上六十万大军杀向楚国。
王翦的眼光其实非常了得。和尉缭一样,他一眼就看穿了嬴政深埋在骨子里的残暴、多疑和自卑——别看这个君王一脸诚恳,真的把六十万大军交给自己,他放心吗?王翦于是在临出发前一再请求嬴政赏赐他庄园田地以作养老之需。有部将不解,说王大将军寸功未立,为何急着讨赏呢?王翦慨叹:我这哪是讨赏啊?我这是在表忠心,在讨自己死后的丧身之地!
嬴政笑眯眯地接受了王翦的请求,什么都不点破——为达目的,这个年轻的君王什么都可以忍。甚至,他可以没有自己的底线——从人质到君王,人生的大开大合都已经历,还有什么底线需要坚守呢?也许只有天下一统吧。
天下一统,异乡也就成了家乡。那个遥远的赵国将会成为大秦帝国的一个郡县,曾经的人质之辱也就一朝洗清了——这应该是青年嬴政抚平心理创伤的最好药方,也是他最后、最隐秘的人生底线。
但嬴政什么都不说,他只是安静地、低调地做着他认为该做的一切。一如童年时的他,在那些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