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些人正在一些被他们称为电脑的东西面前忙碌。
他们已经忙了很多天,我看得已经是老眼昏花,打了无数个呵欠。
“出来了!”有人发出惊喜的欢呼声。
我也飘了过去,顺着他们手指头的方向看去,我居然在那个方方正正的东西上看到了我十八岁时的脸。杏仁眼,柳叶眉,薄薄的嘴唇,甚至连表情都是我过去曾在青铜镜里看到的那种——小嘴微张,欲吐还休,天真烂漫,眼睛顾盼神飞,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新奇的向往。
那应该是在2000多年以前。那一天阳光明媚,春意昂然。我正和女伴丝萝在门前绣花,我在绣两只鸳鸯,它们交颈而眠。这是给自己绣的枕套,我已经十七岁了,再不嫁人便成了老姑娘,妈妈天天在家里给我打理着嫁妆,而我虽然没有寻到我生命中的另一半,却也不得不表示出对出嫁的热情,绣花织锦,露出一脸的渴盼。丝萝说;“我不喜欢鸳鸯!”我用针去刺她堆得像乌云一样的头发,说:“死样,不喜欢鸳鸯,你妈让你去相亲你还跑得那么快!”
她叹气,说:“都说鸳鸯好,其实有谁知道,鸳鸯的恩爱只有寥寥几月啊,欢情一过,便一拍两散,所以,我给自己绣的是藤萝缠大树,将来嫁了人,缠死他也要缠得他一生一世。”
我正准备夸她幽默,忽然感觉面前的光线一暗,抬头看去,一个男人正垂首看我。
这个男人长得不帅,但是气定神闲、衣着讲究,很有些不同凡响。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利苍!”
丝萝尖叫一声丢下绣样便跑进了院门,要在平时,我早用手里的绣花针去刺他的眼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辛追!”
他仔细地看我,从脸看到脚,然后看看我绣了一半的鸳鸯:“你什么时候能将它绣完?”
我得意地说:“只用两天!”
他严肃且认真地点点头,转身走,扔下一句话:“那好,两天后我来娶你!”
我看着他在路上消失,嘴惊讶得半天合不上,丝萝这个时候才鬼鬼祟祟地跑了出来,她指着空****的路神经质地尖叫:“他是利苍,他是利苍!”
“利苍是谁?”我的脸上红晕未褪,脑子里还乱哄哄地响着他的那句话:“两天后我来娶你。”
“长沙王利苍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丝萝不可思议地看我,仿佛第一天认识我。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政治不爱交际,除了绣花和研究食谱,我没有别的爱好!”我不满地撅起嘴。
丝萝痛苦地捂住脑袋,她说:“你这么白痴,可是你的运气怎么会这么好?不爱政治不爱交际,居然会吸引长沙王。”
他真的来娶我。女孩子反正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男人,还不如嫁给有一面之缘的利苍,而且他是那么特别,连求婚都那么有性格。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五十辆车,二百匹驾车的马,十几箱丝绸,色彩鲜艳,花团锦簇,雍容华贵。我激动地翻看着丝绸的质地,大声告诉妈妈:“你看,这是采用缕空版、多版分印的印花技术,而且是彩色套印。”最令人赞叹不已的,是一件素纱衣和一件绒圈锦。轻若烟雾,重量分别为48克和49克,不足一市两,可只手盈握,说其薄如蝉翼、卵幕,蝉翼比之显得僵硬,而卵幕亦没有其轻薄通透,可谓巧夺天工。我妈和我爸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已冲进卧室换上了衣,又冲了出来问他们我漂亮不漂亮。他们还在发怔,利苍已走了进来,用他的长衣将我的身子裹上,皱眉说:“你不怕冷吗?阳春三月,天气并不暖和。”
“可是,我穿上它很漂亮!”我笑眯眯地说,挥手告别老爸老妈和躲在窗里的丝萝,在利苍里的怀里上马车,开始了做长沙王夫人的新生活。
“看,辛追三十岁的样子!”那些人又一次惊呼,他们打破了我的回忆,而且我很不满意他们这样直呼我的名字,要知道,辛追这个名字只有利苍才能叫,长沙国上上下下,谁见了我不称一声夫人做一个揖?
那个女人是我吗?几千年后再次看到自己,这和当年对着青铜镜梳妆打扮时欣赏自己脸蛋的感觉并不一样。那个女人比十八岁的我丰满了许多,眉梢眼角都有了些厉害的味道,整个人看起来干练而且刚强。
三十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追问利苍为什么会一眼选中了我做他的夫人。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是直到刚才我才知道真相。然后,我终于学会了一个道理:有时候装糊涂是件幸福的事情,很多事情的真相都是比较残酷的,不如生活在自己的想象里,然后便可以自欺欺人下去,每一天都心满意足、幸福安康。
利苍刚刚带着军队和周边入侵的敌人打了一仗。他胜利了,汉王请我们全家去吃饭,要给他奖赏。早就听说汉王的夫人美丽非常,知道要见到她时,我居然会在心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慌。丝萝给我梳头的时候,我忽然无端地掉来泪来,拉着丝萝的手说:“萝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丝萝在我结婚两年后便被我接进了相府,她嫁的人身体不好,不过一年便让她成了年轻俊俏的寡妇,她给我写信,她说她害怕从十九岁时就开始穿黑衣,她不想让自己变成乌鸦,她感觉长路漫漫看不到光。闺中密友有难,我怎么可能不帮忙?于是我二话没说便将她接进了相府,给我做管家,看她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和身边的男人们调笑。利苍有时候会有些不开心,他说:“你的朋友有些不检点!”我呵呵傻乐:“是不是她没有对你不检点,所以你生气啦?”利苍被我说得哭笑不得,从此再不提丝萝。
丝萝说:“追追,没有什么,你少说话,多长些眼色,你们是去受赏,又不是去受刑。”
可是,利苍也没有开心的样子,他怔怔地看着远天外,我靠在他身边,感觉他的心并不在我身上。
汉王和夫人都坐在大殿里,我垂首跟着利苍一起行礼,感觉身上有一道目光如电,刷刷地打在我的身上。
汉王夫人果然漂亮,珠光宝气之下很有些柔弱的美。我友好地冲她笑,她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直到我手足无措。
聊天,吃饭,活动闷且压抑。终于可以休息时,我却对花园里的花产生了兴趣,我想看看那枝单瓣菊的样子,画个绣样,回去绣个丝帕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