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掩护,和原圆那双不像人类那样充满复杂评判的眼睛,让方堃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稍微松动了些。
“原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我……来这儿当老师,其实一开始,也没想那么多。”
原圆安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家条件还行,爸妈都在城里工作。我考上师范,毕业那会儿,本来是留在市里的学校,干了两年。”方堃望着眼前黑黢黢的树林,思绪好像飘回了几年以前。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是年轻,脑子一热,就报名来了这儿支教。当时觉得,总得做点不一样的事,教育改变命运嘛,口号喊得挺响。”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里的孩子,跟城里的不一样。有的家里穷,念书就是奢望;有的早早就要帮家里干农活,上学断断续续;还有的,爹妈出去打工,一年也见不着几次面,性格孤僻得很。我满腔热情,想着一定要把他们一个个都送进大学,改变人生。”
方堃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就上个月,有个学生,学习中等,但体育特别好。他爸来找我,说让他跟着亲戚去南方厂子里干活,读书也没啥用。我劝啊,说孩子有天赋,坚持下去说不定能靠体育上大学。他爹就问我,上大学出来,一个月能挣几千不?我……我答不上来。”
“那天我感觉自己特没用,什么优秀教师,什么责任心,就是他上了体育大学,也不一定比打工挣得多呢。”
他抬手搓了把脸:“后来我就想明白了。这年头干什么都是那几千块钱……我能做的,就是在我教他们的这几年里,让他们多认点字,多懂点道理,知道做人要正直,要有责任心。哪怕他们以后还是去打工,至少能明辨是非。这大概……也算是一种改变吧。”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侧头看向原圆。
原圆依旧安静地听着,浅色的瞳孔在月光下像两汪清浅的泉水,看不出什么波澜,但方堃能感觉到他在认真听。
“我跟你说这些,”方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是不是挺没意思的?跟你回莽山的事儿一点边都不沾。”
原圆诚实地点了下头:“嗯,不太明白。”
方堃被他这直白的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
跟原圆说话,不用拐弯抹角。
“不明白就对了。”方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就是……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这些事,压在心里很久了。跟其他老师说不行,他们是同事;跟学生说更不行,我是老师,得撑着。”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很少在他身上出现的脆弱:“老师也是人,也会累,也会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尤其是这世道一下子变成这样,我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就在想,我之前坚持的那些,还有没有用?我拼命想护住的这些学生,到底能不能看到明天?”
方堃的声音弱弱的,半晌说了一句:“原圆,我害怕。”
他抬起头,看向原圆,眼神复杂:“可是这些话,我不能跟别人说。”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
方堃缩了缩肩膀,继续道:“所以你看,我其实没那么坚强。我也会害怕,也会觉得扛不住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原圆那张过分好看的脸上,语气变得格外认真,甚至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恳求:“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要走了。”
原圆的眼睛微微动了一下。
方堃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回了莽山,山高水长,我们大概……很难再见到了吧?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就像把一些见不得光的垃圾,倒进一个马上就要被冲走的垃圾桶。
你走了,就没人知道方堃其实也有这么没用、这么怂的时候了。我就可以继续当我的方老师。”
他说完,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下来,靠在了背后冰凉的石头上。
他不敢看原圆的表情,怕看到不解,或者怜悯,或者干脆就是漠然。
山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虫鸣。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方堃以为原圆是不是睡着了,或者压根没在听时,他听到了原圆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调子,但好像比平时慢了一点。
“哦。”原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