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帅气的头部时而向左偏一点，时而向右，像在倾听什么，两根触须也随之徐徐摆动。六只纤细的足也在交替抬起、落下，于是整个躯壳，便也随之微微地起伏波动。他在舞动着。一个从来不会跳舞的人，竟然在这样一副陌生的躯壳里，翩然起舞。仿佛那古老的旋律在牵动着他，每一条关节，每一根神经，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引领他进行这一场奇妙的舞蹈。
章小北想到古琴曲《神人畅》。“尧弹琴，神降其室，故有此弄”。苍古奇异的旋律，把听者霎时就摄回邈远的时光深处，置身于古人敬天畏神的原始乐舞之间，一片淳朴巫术的气象。
这时，光开始变了。
像是金色的墨滴进水里，一点点晕开。等晕到一定程度，那清亮的光，就到处飞快流转着。它们偶尔扫过章小北硬壳的边缘，又折射出一点极细碎的金色反光。
然后，那些光就慢慢软了，边缘糊掉，晃动着，有了厚度。屋子还是那个屋子，沙发，茶几，电视柜，都还在老地方。但空气沉了一些，带着某种说不清来源的气味，陈旧的，像是雨后的老木头，或很久没打开过的衣箱。
然后，屋子里多了些什么。
不是凭空出现的，更像是他们原本就在那儿，只是刚才没被看见。一个很高的影子立在客厅中央，穿着样式很旧的长衣服，颜色是灰蒙蒙的白，像洗过很多次。脸看不太清，不是有光挡着，就是普通的看不真切，像隔了一层毛玻璃。他动了一下，袖子就慢慢垂了下来。
接着是别的人。有的头上有角，有的背后拖着很长的尾巴一样的东西。没有别的声音，还是方才的那种旋律。但屋子确实满了。空间还是那么大，却能容下这么多存在。他们站着，或是坐着，或是以一种极放松的姿态倚靠着什么，彼此交谈着。
真的降神了。
动物也来了。
有一只很大的鸟，羽毛是肉红色的，尾羽很长，拖在地上。它带着淡淡的火焰，安静地立在餐桌边一把椅子的靠背上，歪着头，用一只圆润的黑色眼睛看着他。另一只像鹿又不像鹿的动物，缓步从厨房的方向走来，蹄子落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它的角是深色的，有着复杂而光滑的扭结。它在茶几旁停下，低下头，似乎在嗅着什么。
还有一些植物。一团模糊的不断改变边缘的灰雾，在墙角缓缓旋转。几株发着微弱荧光的半透明的小草，从地板缝隙里钻出来，轻轻摇晃。它们都不显得神奇，只是存在着，像屋子里多了一件不太常见的摆件一样。
他们聚在一起，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好像只是例行来参加一次宴饮。茶几还是那个茶几，但已经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个粗陶的碗里盛着清澈的水。几只木碟子上放着颜色鲜艳的果子，有累累堆着的紫葡萄，有淡黄月亮一样的柚子，有裂开的红宝石似的石榴，还有几枚浑圆的李子，表皮是青黑与熟红交融的过渡色，覆盖着一层银粉似的果霜，还一两颗无花果对半切开，露出内部蜜糖般金黄交织着淡紫的、无数细小花蕊组成的果肉，湿润，诱人，近乎性感。它们都看起来很新鲜，像在极好的光线下凝固的静物画。
空气里那股旧木箱的气味里，已经混进了一丝甜丝丝的、类似熟透蜜瓜的香气，还有一点点酒酿的味道。
这时，章小北还站在门口。进来这么久了，他还没有爬动过。
忽然，那个最早出现的灰白影子，似乎朝他的方向偏了偏头。没有目光，但章小北感到了注意。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力，很温和，就像一阵精确的微风，把他从地板上托了起来。他细小的脚在空中无意义地划动了几下，然后轻轻落在茶几面上，落在那个粗陶碗和木碟子之间。
一滴清澈的液体，从碗里分离了出来，悬浮到空中，缩小，直到变成一颗恰好适合甲虫口器大小的水珠，颤巍巍地，停在他面前。水珠内部，有极其微小的光点在缓慢沉浮。
章小北的触须动了动。对于未知之物，他有本能的警惕。但那水珠散发出的气味，是一种浓缩的甜香，很清冽，又带着一种雄性动物的微腥，直接作用于他最底层的生存本能。那是一种对滋养最纯粹的渴望。
他犹豫了片刻，便大胆地探出他细小的口器，碰了碰那颗水珠。
其实是很清淡的味道，却是他从未尝过的：像火，滤去温度的火，软软的，就像一缕阳光，一股温热的暖流。他觉得很充盈。他的甲壳似乎暗了一下，又似乎掠过一层油润的光。他定在那里，口器还伸着，细小的肢体微微颤抖。他醉了。
章小北不再试图理解周围。那些巨大的影子，那些安静的异兽，那些发光的花草，还有空气里复杂的气味。他的全部存在，都沉浸在那一滴水带来的感官冲击里，浩大而单纯。
仙影们依然无声地聚着。大鸟偶尔眨一下眼，麒麟般的动物静静伫立。时间在这里黏稠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影子们的轮廓开始变淡，就像水彩画被水再次润湿，色彩褪去，只剩下淡淡的痕。高大的灰白影子最后变得完全透明，只剩下他刚才站立的那块地板，颜色似乎比旁边深了一点点。大鸟拍了拍翅膀，没有风声，然后它的形体像烟一样散开，融进空气。那鹿角动物转身，走向厨房的阴影，一步步走入黑暗。发光的花草缩回地板缝，灰雾旋转变淡，终至不见。茶几上的粗陶碗、木碟子，也都不见了。
异香一丝丝被平常夜晚的空气稀释，替换。屋子里的满的感觉泄掉了，重新变得空旷，清冷。
章小北的触须变僵了一点。这空旷的感觉告诉他，他很快就要恢复原身了，因为他不再能触摸到那种空白的满。但他还呆立在原地，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有些发抖，过了一会儿，才似乎从那种巨大的餍足与眩晕中稍稍恢复，开始缓慢地转动一下脑袋。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砰砰，砰砰——阿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