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偶然性论证的论战[1]
考普斯顿在我们对上帝的存在进行讨论之前,对“上帝”一词的理解达成某种暂时的一致。假定上帝意谓一个最高的人格存在物——以区别于世界及其创造者。你同意——至少暂时同意——接受我对“上帝”一词的意义所作的界说吗?
罗素我接受这个定义。
考普斯顿那么,我的立场是肯定的:这样的存在物的确存在,而且其存在也可以用哲学的方法予以证明。你也许会告诉我,你的立场是不可知论的或无神论的。我的意思是说,你会不会说上帝的非存在是可以证明的?
罗素不,我不会这样说:我的立场是不可知论。
考普斯顿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即关于上帝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例如,如果上帝不存在,人类及其历史除了人自身为自己选择的目的外,就不可能有另外的目的,这在实践上可能意味着这目的是有能力将其强加于人类的人所强加的,你是否同意这一点呢?
罗素大体上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得对你最后的那个从句予以某种限制。
考普斯顿你是否同意这样的看法,如果没有上帝——没有绝对的存在——就没有绝对的价值?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价值相对性所产生的绝对的善,就不可能有绝对的价值,你同意这种观点吗?
罗素不,我认为这些问题在逻辑上是截然不同的。我们以G。E。穆尔的《伦理学原理》一书为例。穆尔坚持善恶之间的区别,坚持它们二者都是确定的概念。然而他并没有借用上帝的观念来支持自己的论点。
考普斯顿那就让我们把善的问题放到以后涉及道德论证时讨论,我首先提出一种形而上学论证。我想把主要之点放在以莱布尼茨的“偶然性”论证为基础的形而上学论证上,然后再讨论道德的论证。我先就形而上学论证作一简单说明,然后我们再进行讨论,你看如何?
罗素我觉得这样很好。
偶然性论证
考普斯顿为了清楚明了起见,我将把偶然性论证划分为不同的阶段。首先我要指出,我们知道,世界上至少存在某些本身并不包含自己存在理由的存在物:例如,我的生命依赖于父母,并且依赖于空气、食物等等。其次,世界显然是真实的或想象的全体或是个体的聚积,这些事物并不单独地包含着它们自身存在的理由。不存在与构成其自身要素的物体相分离的世界,如同不存在脱离其成员的人类。因此,由于物体和事件存在,又由于无一经验的对象包含其自身存在的理由,所以,这种理由、个体事物的总体就必然有一个外在于自身的原因。那原因必定是一个存在的存在物。这样,这个存在物要么本身就是自己存在的理由,要么不是。如果是就好;如果不是,那么我们就必须继续探索。但是,如果我们在那种意义下无休止地探讨下去,就不会获得关于存在的解释。因此我认为,为了解释存在,我们必须承认存在一个其自身之内包含着自己存在理由的存在物,即是说,这种存在物不可能不存在。
罗素这就引出了许多疑点,也很不容易知道从何谈起。不过我认为,回答你的论证的最好起点也许就是必然存在物这个问题。我认为,“必然”一词仅适用于命题才有意义,而且事实上只适用于分析的命题,即否定它便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命题。如果有一个否认其存在便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存在物存在,我就承认这是个必然的存在物。我想知道,你是否接受莱布尼茨的做法——把命题划分为理智真理和事实真理。理智真理是必然的。
考普斯顿我当然不会赞同类似于莱布尼茨的理智真理和事实真理的观点,因为在他看来,最后似乎只存在分析命题。对莱布尼茨来说,事实真理似乎最终可以还原为理智真理,也就是还原为分析命题,至少对于一个全知的心灵来说是这样的。但我不能同意这种观点,因为它不符合自由经验的要求。我不想赞同莱布尼茨的整个哲学。我之所以在充足理由律的基础上使用莱布尼茨由偶然性证明必然存在物的论证,只因为在我看来,它是关于上帝存在的基本的形而上学论证的简单明了的阐述。
罗素但在我看来,“一个必然命题”必定是一个分析命题,我看不出它还有什么别的意思。而且,分析命题总是复杂的,并且在逻辑上是多少有点在后的。“非理性动物是动物”是一个分析命题,但“这是动物”之类的命题却永远不可能是分析命题。事实上,一切能成为分析命题的命题的建立上要稍微在后些。
考普斯顿我们就以“如果有偶然存在物,就会有必然存在物”这一命题为例。我认为,这个用假设形式所表述的命题就是一个必然命题。如果你要将每一个必然命题都称为分析命题,那么——为了避免术语上的争论——我同意将其称为分析命题,尽管我并不认为它是同义反复的命题。然而,断定一个命题是必然命题,这纯粹是以对偶然存在物的假设为前提的。偶然存在物确实存在这一点必须为经验所揭示。存在偶然存在物这一命题肯定不是一个分析命题,因此我仍然坚持认为,你一旦知道有偶然存在物,就会继而承认存在必然的存在物。
罗素这种论证的困难在于,我否认必然存在物的观念,也否认称其他存在物为“偶然的”有什么特别的含义。除非在我所否弃的逻辑范围内,这些观念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
考普斯顿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否弃这些术语是因为它们与所谓的“现代逻辑”不一致?
罗素我无法发现它们能意谓什么。对我来说,“必然”一词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词,除非当它被运用于分析命题而非事物的时候。
考普斯顿首先,你所讲的“现代逻辑”的含义是什么?据我所知,存在一些不尽相同的体系。其次,并非所有的现代逻辑学家都会断然认为形而上学毫无意义。我们俩都知道,无论如何,一位现代逻辑知识造诣甚深的非常著名的现代思想家,并不认为形而上学毫无意义,特别是并不认为关于上帝的存在问题毫无意义。反过来说,即使所有现代逻辑学家都认为形而上学术语毫无意义,也不能由此断定他们正确。我认为,形而上学语词毫无意义这个命题是以一种假定的哲学为前提的,隐藏在它后面的教条主义观念似乎是这样的:不进入我设计的机关就不可能存在,或者毫无意义;这只不过是感情的发泄而已。我想指出,任何一个断言某种特定的现代逻辑体系是唯一的意义标准的人,正在说某种超教条主义的话;他教条式地坚持哲学的某一部分就是哲学的整体的观点。总之,“偶然”存在物毕竟是一种自身并不包含存在的充分理由的存在物,这就是我赋予偶然存在物的意义。我们彼此都知道,如果离开与我们有联系的某物或某人,比如我们的父母,无论你我的存在都不可能得到解释。另一方面,“必然”存在物意指一种一定存在和不可能不存在的存在物。你也许会说,并不存在这样的存在物,然而你将发现,要我深信你不理解我现在所运用的术语是困难的,如果你不理解它们,那你又怎么能够断言这样的存在物不存在呢?这是否是你所要说的呢?
罗素这里存在一些我并不想作深入讨论的论点。我根本没有坚持认为一般意义上的形而上学毫无意义,我只是坚持认为某些特定的术语毫无意义——并不是根据任何通常的理由,而是仅仅因为我还没有看到过对这些特定术语的解释,它并非一般的教条,而是一个特殊的事物。但我将暂时避开这些论点。在我看来,你所说的话似乎使我们回到了本体论的证明——主张存在一种其本质蕴含着存在的存在物,这样,这种存在物的存在是分析的。然而,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自然会引出一个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的问题。我对此则认为,一个有名称的主词不会被归结为存在,它不过是一个被描述的主词而已。可以完全肯定地说,事实上存在不是谓词。
考普斯顿我相信你是在说,说诸如,“T。S。爱略特存在着”,是不好的语法或句法。而应当说,“他,《大教堂中的谋杀案》的作者?存在着。”你是不是要断言“世界的原因存在”这一命题毫无意义?你也许会说,世界并无原因;然而我并不明白你如何能说“世界的原因不存在”这一命题毫无意义。把这个命题转换成问句的形式就是:“世界的原因存在吗?”大部分人肯定会理解这个问题,即使他们不同意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罗素当然,“世界的原因存在吗?”是一个具有意义的问题。然而,如果你说“是的,上帝是世界的原因”,你就把上帝作为专有名词使用了;这样,“上帝存在”就不会是一个有意义的陈述,这就是我所坚持的立场。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说这个或那个存在不可能是一个分析命题。例如,假定你以“存在的圆正方形”作主词,那么,“存在的圆正方形存在”就似乎是一个分析命题,但圆正方形并不存在。
考普斯顿它不存在,但除非你有一个关于存在是什么的概念,你肯定不能说它不存在。至于“存在的圆正方形”这一术语,我要说它毫无意义。
罗素我完全同意。那么在其他地方所说的“必然存在物”就应该说是同一个东西。
考普斯顿我们似乎已经陷入了僵局。在我看来,断言一个必然的存在物是必定存在而不能不存在的,有明确的意义,而你则断言它没有意义。
罗素我想,我们对这个论点可以讨论得稍深一点。根据你的观点,一个必定存在并且不可能不存在的存在物,肯定是一个其本质包含存在的存在物。
考普斯顿是的,这个存在物的本质就是存在。然而,我并不想简单地根据上帝本质的观念论证上帝的存在,因为我认为,我们对上帝的本质尚且缺乏任何明显的直觉。我认为我们必须从经验世界的角度论证上帝。
罗素对,我完全明白这种区别。但与此同时,我们说“这就是其本质包含存在的存在物”,这对于具有充分智慧的存在物来说倒是真实的。
考普斯顿是的,如果有人确实看到了上帝,他将明白上帝一定存在。
罗素因此我的意思是说存在一种其本质包含存在的存在物,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本质。我们仅仅知道有这样的存在物。
考普斯顿对,我要补充一句,我们对这种本质并无先验的知识。我们关于那个存在物存在的知识仅仅是通过我们的经验世界而获得的。这样,我们才能证明本质和存在必然是同一的。因为,如果上帝的本质和存在不是同一的,那么,这种存在的充分理由只能在上帝之外去寻找了。
罗素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就完全变成了充足理由律的问题。我必须指出,你还没有用一种让我能理解的方法对“充足理由”予以界定——你所说的充足理由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指原因呢?
考普斯顿不一定。原因是一种类型的充足理由。唯有偶然的存在物才能有一个原因,上帝是自身的充足理由,他不是他自身的原因。从完整的意义上说,我所理解的充足理由是指对某种个别存在物的存在的充分解释。
罗素但一种解释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是充足的呢?假定我要用火柴生火,你也许会说,我在火柴盒上擦火柴就是火的充分解释。
考普斯顿实际上是如此,然而从理论上看,它仅仅是一种片面的解释。充分的解释最终必须是一种完全的解释,对这种解释,不可能外加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