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朝会方散,昼光透过窗棂,映得紫宸殿内内一片通明。皇帝李奉璋并未如常即刻批阅奏疏,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宫宇连绵的景象,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中张济静立于御案下方,心中罕见地泛起一丝疑虑。陛下在朝会后单独留他奏对,却久久不语,这并非其平日雷厉风行的风格。
“张卿,”良久,李奉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近日省中,可有什么……特别之事?”他转过身,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张济身上。
张济心念电转。陛下此问,绝非寻常。若问公务,每日皆有文书呈送,何须单独垂询?这“特别”二字,意味深长。他瞬间联想到近来陛下对程瑾那超乎寻常的“着为例”的嘉奖。
他斟酌着措辞,躬身回道:“回陛下,省中诸务如常,皆按章程办理。”他略作停顿,仿佛忽然想起般,用一种客观陈述的语气补充道,“倒是左补阙程瑾,近日勤勉有加,前番处置祥瑞奏抄颇合圣意,此前奉命前往户部核验漕粮数目,亦能厘清积弊,差事办得颇为扎实。”
他点到即止,并未过度褒扬,只是将一个事实平铺直叙地呈于御前。他将程瑾的近况主动禀报,既是对陛下那含糊问题的谨慎回应,也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试探——他想看看,陛下对“程瑾”这个名字,究竟关注到何种程度。
李奉璋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复又转身望向窗外,随意问道:“看来张卿对此子,倒是颇为赏识。”
张济心头微微一凛,知道自己猜对了方向,陛下果然意在程瑾。他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应道:“臣只是据实以报。程补阙年轻,尚需磨砺,唯勤勉二字,尚属可取。”
殿内一时寂静,晨光映照在君臣二人的衣袍上。
张济见皇帝并未继续追问,他略一沉吟,觉得有些话需得在此时说开,便主动提起:“按常例,左补阙当入常朝(《新唐书·百官志》明确记载:“文班:朝堂在横街之南,次侍中,次中书令,次散骑常侍……次补阙,次拾遗,次御史……”),只是程瑾初入省中,于朝仪规制、诸司事务尚未纯熟,老臣恐其仓促临朝,言行若有差池,反失体统。故而令其先于省中观政学习,暂未安排朝班。”
李奉璋闻言,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语气平淡:“张卿持重,朕知之。”他话锋微转,“不过,既差事办得扎实,可见并非懵懂之辈。朝堂风议,早日经历,并非坏事。”
“陛下所见极是。”张济心中了然,从善如流,立即回应,“程瑾近来进益颇快,处事渐显章法。老臣亦正有此意,已计划近日安排其入朝参议。”
“嗯,卿自行斟酌便是。”李奉璋终于转过身,目光掠过御案上堆积的奏疏,似乎已将对程瑾的这点关注轻轻放下,转而问道:“河北道的奏报,今日可送到了?”
话题被自然地引开,但张济心中已如明镜一般。他收敛心神,开始专注地回禀起河北道的旱情。
张济从紫宸殿回到门下省时,日头已近午初。他步入公房,目光掠过伏案诸人,最后落在窗边程瑾的身上。
只见程瑾正凝神翻阅着一叠奏抄,眉尖微蹙,手边还摊开着几份往年的文书以供比对。自西市归来后这半月,她查阅公文时便多留了一份心,格外留意那些看似寻常的祥瑞贺表、宫观修葺请款、乃至官员褒奖荐举的文书中,是否隐现“史天师”或其门徒活动的蛛丝马迹。她依稀记得史崇玄曾奉敕总领《一切道经音义》的编纂,故而连带着对涉及道观经藏、法会祠祭的文书也格外审慎。
张济不动声色地走近,轻咳一声。程瑾闻声抬头,见是侍中,连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张济虚扶一下,目光在她案头堆积的文书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面色一肃,道:“程补阙,随我来。”
程瑾心下微紧,不知侍中单独召见所为何事,默默跟随张济进入其值房。
“坐。”张济于主位坐下,待程瑾依言落座后,方缓缓开口,语气比平日温和些许,“你入省以来,勤勉任事,无论是前番处置祥瑞奏抄,还是往户部核验漕粮,皆能恪尽职守,秉持公心,老夫甚慰。”
程瑾忙谦道:“下官愚钝,全赖侍中教诲,同僚扶助,不敢当此谬赞。”
张济微微颔首,不再迂回,切入正题:“按制,左补阙当列常朝。此前因你新入省阁,故令你先习规矩,熟悉事务。如今观你已渐入门径,是时候列位朝班了。自明日起,你便依制入朝参议。”
程瑾闻言,心头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喜悦——这意味着她的努力得到了认可,也意味着她真正踏入了王朝权力的核心,得以亲耳听闻朝堂决议,亲眼见证军国大事的决策过程。然而,紧随其后的便是巨大的忐忑与压力。朝堂之上,天威咫尺,百官肃立,一言一行皆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深知自己代表的不仅是个人,更是门下省的体面,绝不能行差踏错。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与郑重:“下官谨遵侍中令。”
“嗯,”张济对她的态度颇为满意,但该提点的仍需提点,“朝堂之上,自有法度。你需谨记:其一,仪态端方,行止沉稳,勿失朝仪;其二,奏对之时,言必有据,论必依理,非确知之事,不可妄言;其三,静观默察,多听少说,尤忌卷入无端争议。可明白了?”
“下官明白。”程瑾一一凛然应下,“定当谨记侍中教诲,慎言慎行,勤勉学习。”
“好,去准备吧。”张济摆了摆手。
程瑾再施一礼,退出了值房。回到自己的案几前,她看着眼前尚未看完的文书,心境却已大不相同。明日,她将上朝听政,那既是荣耀,亦是沉甸甸的责任,更可能是未知的风浪。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笔,目光却比以往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