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九年，秋
汴京的秋意渐深，金明池的残荷尚在，御街旁的槐树已开始染上金黄。度支司那间新辟的主事值房里，陈启明放下手中核验完毕的漕运文书，指尖在算盘上无意识地轻敲。皇城夜审的惊心动魄已然过去，封赏的旨意言犹在耳，但真正的考验，才刚拉开序幕。
“李岩，这些是去岁河北路‘和籴’钱帛的支用细目，”陈启明将一叠册子推过去，语气平和，“按我之前定的新章程，先做分类，标注缓急。凡涉及‘威远镖行’承运的条目，单独列出，暂不做深究，只做记录。”
“瑞安，将这份漕运清单上的货品损耗与去岁同期作比对，按货物种类分别罗列，”
“属下明白。”李岩和赵瑞安沉稳应下，抱起册子退下。
门外，书吏张谦正巧进来，低声道：“主事，方才发递房那边，钱副使的人又在议论，说您在西郊置办田产，心思活络……”
陈启明眼皮都未抬：“让他们说去。交代你的事办妥了？”
“办妥了。”张谦声音更低，“按您的吩咐，司内几个关键位置，都留了心。”
陈启明坐在度支司主事那间新分配的值房里，感受到的是一种蚀骨的脑疲与心累。
这种疲惫并非源于案牍劳形，而是源于每时每刻都需要维持的精密计算——计算每一句话的深浅，每一个眼神的含义，每一步进退的得失；算盘珠子的每一次碰撞，文书翻动的每一丝声响，似乎都在消耗着他宝贵的心神。
在这个“官与吏”界限分明的体系中，他总算跃过了那道关键的门槛。他这个度支司主事，名曰“分掌钱谷”，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核心权责有三：
其一，分案审核：对口河北、河东这两处北疆重镇的财赋收支、军费粮饷账目核销。每一笔数字，都可能关联边关将士的温饱，乃至战事的胜负。
其二，预算协理：参与编制来年部分项目的支出预算。笔尖轻重，可能决定一个工程的存废，一方官员的考绩。
其三，文书枢纽：审阅、签押大量往来文书，是信息流经的关键节点。他坐在这里，就像坐在一张无形信息网的中心，能看到许多，也极易被这张网缠住。
看似权责明确，其中利害却如蛛网般交织：
凶险在于，他恰好坐在了保守派那条贪墨网络的关键审核节点上。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机遇在于，他能接触到最核心的物资调运数据，有机会找到确凿证据，或是借此积累政治资本。同时，他也成了赵相一派需要笼络和利用的“尖刀”，用以撬动对手的根基。他如履薄冰，深知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陈启明深知，在这深潭中，没有耳目寸步难行。他先要做的，是谨慎地搭建自己的信息网络。
他首先想到的，是旧日粮料院那位因不肯同流合污而备受排挤的年轻书吏——李岩。此人算学极精，家贫而有风骨，陈启明曾对其多有指点，有半师之谊。如今，他将李岩调至身边担任贴司，负责机要文书的初步整理与复核。李岩话不多，但做事缜密，眼神清澈，是陈启明此刻最能倚重的心腹。
光有李岩还不够。他又留意到司内一位名叫赵瑞安的令史，乃已故清流官员之后，因不愿巴结钱有财而沉沦下僚。陈启明寻了个由头，将一项棘手的漕运损耗核对任务交给他，并在钱有财试图刁难时，出面给予了支持。赵瑞安完成的出色，看陈启明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激赏。陈启明知道，此人可慢慢笼络，日后定能培养成干才。
此外，机灵稳妥的书吏张谦，不动声色地安排到了负责文书传递、消息最灵通的“发递房”。张谦便是他的耳朵，司内大小动向，人际往来，皆需靠他探听。
与此同时，汴京西郊皇庄。
秋阳正好，照在百亩平野上。土地刚刚完成深翻，散发着新泥的气息。
诏书下达当日，司农寺少卿赵文瑞便亲自领着几名属官，来到了位于汴京西郊、隶属内廷的这片膏腴之地。
林静站在田埂上，司农寺少卿赵文瑞捻着山羊胡，目光扫过这片隶属内廷的膏腴之地，最后落在她身上。
语气带着惯常的官腔：“程娘子，陛下隆恩，将此重担交予你，可见期许之深。司农寺上下，定当全力配合。只是……”
他话锋一转，似笑非笑，“如今已过寒露，时令不等人。不知程娘子对这百亩皇庄，作何规划？总不能让其空置一冬，徒耗皇恩吧？程主事今日……似乎未曾到场？”
他身后的几位司农寺丞、主簿，眼神中也混杂着好奇、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一个女子，骤得圣眷，主持皇庄，实属骇人听闻。
压力，如同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下来。
林静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棉布衣裙，外面罩着一件司农寺临时配给的青色小吏褂服。她迎向赵文瑞的目光沉静如水，微微屈膝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