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的足迹可能被遗忘湮没
我想让城头上的风拂走我长路上的孤独。在这里,我还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它让我可以继续往前走下去。
帕米尔在波斯语中意为“平顶屋”,言大地一屋顶也。它是亚洲万山之宗,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昆仑山、天山、兴都库什山以此为中心,如巨龙蜿蜒,气势磅礴地向四面八方奔腾而去。只有这高原可以束住它。像一位严厉的父亲看管着他的孩子们。它不能让它们肆意乱窜。我们不敢设想,假如有一天这些山脉没人管束了,我们居住的星球该是一种什么情形呀:喜马拉雅一头扎进了印度洋,在里面肆无忌惮地扎猛子;昆仑和喀喇昆仑则轰隆隆直奔东南亚,窜进太平洋,把头搁在了美利坚的土地上;天山在蒙古草原或华北平原如脱缰野马;兴都库什一赌气跑到了欧洲……那可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帕米尔扣结之重要可见一斑。所以唐代高僧玄奘说,“葱岭者,据赡部洲中”。由此可见,在佛经中的世界四大洲中,它是中心。
看着石头城,我觉得它就是这中心的神圣标志,是这扣结上最关键的栓。谁拔下它,这扣结就散了,就像拔下发髻上的玉簪后,头发会披泻下来一样。
而这扣结的含义不仅是地理上的。还有文明。我曾冥思苦想,想找到中亚大地文明的扣结,都不得结果。但当我到达这里,看见石头城,我有些兴奋,“这不就是中亚文明的扣结吗”?
这城如一粒纽扣,但它没有扣上。它像母亲一样解开着胸怀,用自己吸纳于天地和四海间的精华,喂养着古往今来每一个饥饿的孩子。它又像一架功能巨大的文明发射器,把这文明传播到尽可能远的地方。
在这座高原上,石头城无疑是我最想前往的地方。我想让城头上的风拂走我长路上的孤独。在这里,我还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它让我可以继续往前走下去。而看着艾德莱丝绸一样飘动的河流,河流两岸的草滩,草滩上的帐篷,帐篷周围的牧人和畜群,我可以分享到他们的安宁和淡泊。在高原的那些日子里,我更多的时候只是前往,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想摸摸那高大的墙和城内众多的石头。墙和石头随着季节而冷暖。但自从我知道这城所载负的分量之后,这些石头就一直带着岁月予以的灼人的热度。
这城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历史标记之一,也是帕米尔高原最显著的文化象征。
我国有三大著名的石头城,一是4世纪建造的辽宁石头城;二是公元前333年建造的南京石头城;三是帕米尔高原上的这座。它在塔什库尔干县城东北的一座小山岗上。
《梁书》最早记载了它,说它“城周回十余里”;玄奘见它时,已扩展为“城周二十余里”。据考古考察,它建于1300年以前。它悠久的历史,复杂的建筑,牢固的结构,宽大的面积,在中外闻名。许多城堡学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都对这座云端中的古城进行过研究。还在2世纪时,希腊学者Pitolmis就对马其顿商人玛伊斯提塔亚努斯在前往“丝国”(Seres,当时丝绸出自中国,所以它就成了中国的代称)途中来到石头城的经历进行了描述,他说,石头城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商业中心。法国人L。布宜利诺宜斯在其一篇题为《丝路》的文章中对此进行了证实。后来,斯坦因也来此做了细致的考察,并在《斯坦因西域考古记》中做了详尽的介绍。
这座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已遭到严重破坏,只可见到一些露出地面的城墙、炮台和居民住宅的遗迹轮廓。唯有保存较完好的内城还依稀可见昔日的威严。
内城主要是王宫,它由宫府、军政官员的宅邸和佛寺组成。现在,这些建筑已**然无存,只可寻到残墙断垣。内城自山冈脚下筑起,以山冈的自然结构为基础,与上窄下宽的山冈形状完全一样,既非方形也非圆形。它略高于冈顶,形成巍峨壮观的城楼。
这里遗存最多的是石头。这座城包括城堞、哨楼和炮台都是由这些石头垒砌而成的。还有一些石头是专门运上来堆放在城上,作为武器使用的。在冷兵器时代,这的确是很有用的守城武器。
绿色的河滩、褐色的山冈、泥土垒成的古城,环绕四周的雪山,雪山上的苍穹,构成了一幅层次明晰、色调柔和、古朴庄严的图画。
在海路尚未开通之前,帕米尔是东西方之间来往交流的必经之路。班固在《前汉书·西域传》中说:“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月氏、安息。自车师前王庭随北山、波河西行,至疏勒,为北道;北道西逾葱岭则出大宛、康居、奄蔡焉。”这说明古代丝绸之路在进入塔里木盆地以后,分为南北两道,向着不同的目的地延伸,而到了葱岭后又交汇一处,直达古丝绸之路上著名的石头城。从那里起,又分南北两道,到中亚、小亚细亚、南亚次大陆以及更远的地方。这使塔什库尔干成了东方丝绸之路的终点和西方丝绸之路的起点。
正因为塔什库尔干是丝绸之路的要塞,因此在周穆王西巡以来的三千年时光中,已有无数的使者、将帅、王侯、艺家、文人、僧侣和往来跋涉的商贾,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他们通过政治上的抗争和亲睦,军事上的冲突与结盟,经济上的交流与贸易,文化上的冲撞与交融,科技上的渗透与演进,留下了无数浓墨重彩的画卷和撼人心魂的诗篇。
在世界文明的发展史上,它是世界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埃及、巴比伦之间的纽带;在丝绸之路通过的地方,出现过蒙元、波斯、马其顿、罗马、奥斯曼等跨越亚、欧、非的大帝国;在这片高原上,留下了法显、慧生、宋云、玄奘、慧超、悟空、马可·波罗、斯坦因等著名旅行家的足迹;各种文化——古希腊文化、伊朗—中亚文化、阿拉伯文化、印度文化、诸突厥民族文化、中原汉族文化都曾在这里交融;各种宗教——祆教、摩尼教、佛教、伊斯兰教先后经这里传播到广阔而遥远的地方;诸种语言——印欧语系中的塞语、粟特语、吐火罗语,阿尔泰语系中的古突厥语、蒙古语、维吾尔语、柯尔克孜语,汉藏语系中的羌语、吐蕃语、汉语以及随伊斯兰教一同传入的阿拉伯语,都同当地语言一起被广泛地使用过;在这条道路上,塞人、羌人、丁零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自东向西迁徙,希腊人、阿拉伯人、雅利安人、粟特人自西向东迁移,各民族的兴衰荣辱系于此路,在这个高处的点上碰撞;还有各种性质的政权——汉朝时期的“蒲犁国”,在三国到唐朝开元年间一直统治帕米尔的“朅盘陀国”,唐朝政府设立的“葱岭守捉”,清朝时期的“色勒库尔回庄”,也都曾在此地实施统治……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在《中国史学入门》中甚至指出:“世界人类最古是在帕米尔高原繁衍起来的。以后,从这里分为去亚洲的、去欧洲的、去非洲的若干支。”
这片高原,这条平凡的路,这座早已荒废的石头城,载负了古今中外多少伟大的人和事呀。如今,这个名副其实的中心已变成了“边缘”,她曾经养育过、扶携过的地方越来越繁盛,唯有她,这位因载负过多,长年操劳,完全付出了的母亲,乳汁干了,自己也越来越贫穷和衰老了。留下的,只有她过去的传说,只有她永远美好的品德。
但我们应该与这位年老的母亲相守。她有别人不可能有的智慧和经验。她的繁荣起来的儿子们——西安、兰州、敦煌、喀什、德里、德黑兰、大马士革、君士坦丁堡……应该有她的塑像。这塑像要突出她白发的头,如这沟壑一样纵横的皱纹,要特别突出她解开纽扣的胸怀和怀中已经枯萎、如倒空的粮袋一样下垂的**,突出她要像突出维纳斯的断臂一样。无论怎样,她甚至可以是一尊残雕,但一定要能聆听到她的心跳。然后,在跟石头城的土黄色一样颜色的基座上,刻上马可·波罗的话——
足迹可能被遗忘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