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县县衙的议事厅内,一股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气氛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厅堂宽阔却略显陈旧,梁柱上的漆色已然斑驳,唯有正壁上悬挂的那幅略显褪色的大汉疆域图,还勉强维系着帝国昔日荣光的余晖。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料、灰尘以及一种无声硝烟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
陈熹在众人目光各异的注视下,步履沉稳,径直走向那张位于厅堂最深处,象征着本地最高权威的梨木主位,坦然坐下。
这个看似简单直接的举动,却让在场所有陇县旧势力核心人物——县令周平、县丞、县尉,以及杨、赵、王等豪强家主——都不由自主地暗自吸了一口凉气。
这不仅仅是在选择一个座位,更是一种表态,一次对陇县未来权力格局的公开宣示。
在这个礼法分明如铁律的时代,座次方位本身就是权力序列最直观的体现。
“兵贵神速,情势危急,虚礼容后再叙。现在,我们来谈谈关乎全城存亡的具体防务部署。”
陈熹没有给众人太多消化震惊的时间,她动作从容不迫地铺开一张由尹会提前准备的绘制着陇县周边山川地貌、关隘津渡的军事地图。
羊皮地图略显陈旧,但标注尚算清晰。
“周明府,”她首先将目光投向名义上的最高行政长官,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询问意味,“依照县府册籍,城中现有在册守军员额几何?装备、士气、训练程度大致如何?”她首先询问官方掌握的兵力,这是为了掌握明面上的、受朝廷律法承认的武装力量,也是后续整编的基础。
周平被这单刀直入的问询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几位豪强,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如实回答,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干涩:“回女公子,县尉所辖,原本有在册守军八百人,其中战兵约五百,余为辅兵。前日因闻叛军动向,又紧急征召了二百青壮充作新兵,故目前……理论上共计千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措辞,目光再次扫过旁边那几位面无表情的豪强,才略显艰难地补充道,“另外……城中杨、赵、王等各家,为保境安民,亦……亦蓄有家兵、部曲,合计约……约五百之数。”
这个看似不经意的补充,实则至关重要,赤裸裸地表明,在此地,豪强私兵的势力已然庞大到可以公然摆在台面上讨论,甚至能与官府兵力分庭抗礼的程度,地方势力尾大不掉的现状可见一斑。
陈熹心中泛起一丝了然,这个数字与她脑海中资源地图所显示的、分布在城内几处豪强庄园内的武装人员光点数量基本吻合。
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杨弘、赵奢等几位豪强在周平说出私兵数量时,飞快交换了一个带着不满与警告意味的眼神,显然对周平如此“坦诚”地透露他们的底牌感到不悦。
“情况我已明了。”陈熹声音清越,打破了瞬间的沉寂,“值此危难之际,兵力分散乃取死之道。从即刻起,城中所有武装力量,无论原属县尉麾下,还是各家部曲家兵,皆由陈都尉统一调度、指挥、整编!违令者,以通敌论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余地,这是为了在叛军兵临城下前,以最快速度完成军事力量的整合,避免令出多门,各自为战。
她的目光随即转向那位面色已然阴沉下来的杨弘,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杨公,以及诸位家主,对于交出家中部曲,统一听调,可有异议?是需要我派人持帖上门去‘请’,还是诸位深明大义,主动配合?”她特意在“请”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既维持了表面上的基本礼节,其下蕴含的冰冷威胁却如同出鞘半寸的刀锋,寒光凛冽。
杨弘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他强压着怒气,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利:“女公子!各家部曲家兵,乃是祖上遗留,世代相传,主要负责看守宗祠、护卫田宅产业,维系地方安宁!此乃百年惯例!若是全部交出,家中老幼、祖产基业安危何托?此事实在是……”
他的推诿与抗拒完全在陈熹预料之中,这些盘踞地方的豪强,最核心的倚仗便是这些不受官府直接控制的私人武装,如同他们的命根子,岂肯轻易交出?
“祖上所传?惯例?”陈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目光锐利如鹰隼,直视杨弘闪烁不定的双眼,“杨公!此刻城外磨刀霍霍的叛军,可不会理会你什么百年惯例,也不会区分你护的是祖产还是官仓!他们眼中,只有可掠夺的财富和可杀戮的生命!”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冰冷的话语如同重锤般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然后才缓缓地给出两个选择,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我给你们两个选择:其一,交出所有兵力,由陈都尉统一整编,上下同心,共抗强敌,城在人在;其二,诸位自行保留家兵,守护各家宅院,而我,则即刻带领我金城部众与愿意跟随的百姓,撤离陇县,诸位……自己守城。”
她看着众人骤变的脸色,不给他们喘息之机,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如同在即将凝固的空气中投入一块寒冰:“不过,我需要提醒在座诸位,叛军主帅李文侯的作风手段,想必各位在凉州地界,都应有所耳闻。金城之外垒垒京观,被焚毁村落中的鸡犬不留,可不是什么虚言恐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