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耳边传来了他低声的哽咽,“所愧为人父。”
反反复复的一句,让人心头一酸。
金砖铺地,光洁锃亮透出行走的人影摇晃,殿内侍奉的人皆垂手恭立,御前?规矩多,且建宁帝喜静,向来不喜宫人喧闹,故而?殿内轮值的内侍都蹑手蹑脚,屏气凝神。
偶有几声年迈的咳嗽声传来,内侍更是?大气不敢喘,低眉顺眼,生怕行差踏错触了陛下?的眉头。
那日建宁帝在慈宁宫门前?被皇太后避而?不及,心烦气躁地穿过风雨交加的后花园游廊,回返寝宫的后半夜便起了高热,罢了朝,又折腾了好几日,直到?今日还不见好,卧榻许久,都染上了烦郁的病气。
宁遥清运神凝思,素手用鎏金异兽纹的银叶夹拨过云头香片,等到?幽幽的冷香从错金螭兽香炉中冉冉升起,他才敛眉退身,接过内侍递过来的一碗热药,躬身缓步走到?了御案前?,唤道:“陛下?,该喝药了。”
闻言,正在支额小憩的建宁帝疲累地掀起眼帘来,嗤笑一声:“这些苦药吃了多久,也不见好,太医院的那些庸医整日就知道敷衍朕。”
饶是?如此,他还是?接过莲纹青花药碗饮下?,浑浊的眸光看向了昏沉暗色的窗外,沉声叹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连绵的阴雨笼罩在人心头,宫内不见半点日光,以至病中的郁郁之?气挥之?不散,苍凉孤寂的天色透过窗前?支起的一角得?以窥见,心绪更是?不宁焦躁。
建宁帝饮药之?后又咳嗽了几声,气色愈发沉闷,烦躁地将药碗砸在了地上,碎瓷零落,发出刺耳尖冷的声响,让人心头一颤。
“陛下?息怒。”
宁遥清俯身递上了一杯清茶,而?后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给秋易水。秋易水规矩又静声,得?令后便亲自来处置,才几息的功夫,御砖上便洁亮如初,一点痕迹都没残留。
“鹤卿,依你之?意,今年京察该是?何人能担此任?”建宁帝看过内阁廷议后呈上来的章程,眉心微蹙。
宁遥清低首欠身,谦顺道:“奴婢不敢妄议朝事,陛下?英明决断,想必心中已想好了最佳的人选。”
历来京察由吏部、都察院、吏科为?主导展开。但鉴于往年京察的风波,主持京察之?人的资质尤为?重要?,京察依照“八目”之?法考察诸位京官的资质,决定其去留升调。哪怕是?尊崇清要?的内阁阁臣,亦或是?身为?“六卿之?长”的吏部尚书,也需要?自陈自陈乞休,以待上裁。
期间?,不平营私之?事屡发,攻讦诽谤之?言频出,若无刚正清廉的朝臣镇着,怕是?会演变为?朝野里的滔天巨浪。
如今内阁首辅赵景文身任吏部尚书,告病在家,闭门谢客,摆明了是?不愿参和京察一事。陛下?本?就强留其坐镇内阁,也不愿让此烦心事让他操劳,故而?选何人主持京察就需万分慎重。
听到?这话,建宁帝的朱笔一勾,寥寥几笔就将奏折扔到?一旁去,“你倒是?哪头都不沾,罢了,该是?朕劳累。”
宁遥清默默上前?去替建宁帝规整好御案上的奏折,“陛下?宵衣旰食,是?万民之?福。”
建宁帝的眸光放远了些,落在了黑漆彭牙四方桌上的是?石青色釉细口天槌瓶上,慢慢转动指节上的白玉扳指,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鹤卿,京都里有人说跟在延平郡王身边的徐方谨同积玉有几分相似,你怎么看?”
闻言,宁遥清的身躯微顿,面不改色,温声道:“此人相传与?积玉有一二?分相似,但奴婢却不以为?奇,若论相似,这几年送往怀王府的人不乏相似的,莫说一二?分,就是?六七分也是?有的。”
“人的相貌可以相似,品节和性情却各有不同。奴婢见过此人,以为?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大做文章罢了。”
建宁帝不置可否,转动玉扳指的指节未停,冷淡的目光垂落在掌心的一抹白上,“说起怀王府,封衍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内侍走进?来通传,说是?怀王殿下?到?了,正在殿外求见陛下?。
建宁帝随意拍了拍膝上衣裳的微尘,“宣。”
乾清宫外,青砖黛瓦,绿玉染上壁墙,今晨忽而?的秋雨寒凉,将层叠的绿意摧残,揉碎在徘徊的天光云影里,沉稳的脚步声踏破了水面的安宁,玄色织金衣袍匆匆而?过。
内侍推开巍巍殿门,封衍抬步迈入了殿中,面色极其冷淡,待见到?殿宇中高坐的天子,他稍一顿,俯身行礼,“陛下?。”
建宁帝冷峻的眸光落在了封衍身上,见他站如松柏,不卑不亢,眉宇间?自有矜贵,冷笑道:“怎么,气势汹汹找朕算账来了?”
“臣不敢。只是世子年幼,陛下?若有火气大可冲臣来,不必累及无辜稚童,有损陛下?千秋圣名”
此话一出,殿内霎时?寂静了下?来,宁遥清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一旁,暗语吩咐殿内的人都暂且退出去,自己则默默守在殿内的一角,垂下?头来,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建宁帝漫不经心地端起了宁遥清刚换的新茶,“朕还以为?你刀枪剑戟皆不入,于世无牵无挂。”
话语里沉潜的意味彼此都知,不过就是?为?了雍王一事,中州之?地半入藩府,雍王这一死?,引发了此地藩王的震荡,私底下?递折子来烦扰的宗亲不少,加之?皇太后颇多怨恨,建宁帝这几日的郁气和病气一直压着肺腑里,难免迁怒他人。